《西湖十景》册之柳浪闻莺 清董诰
明崇祯五年十二月的冬天,大雪纷飞三日不止。是日夜深,万籁俱寂,张岱拥毳衣,举火炉,独自撑舟于冷寂的天地间,前往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番景致令张岱欣喜不已:“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寥寥数字,幽远朦胧、宁静空明的意象,以及无法直言的心境尽书于此,展现了雪湖的独特魅力,为后人津津乐道。雪后的西湖,人鸟声俱绝,彼时的西湖风雪漫漫,天地间一片苍茫,寒夜雾气迷蒙,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应俱白,呈现一派空寂而至美之境。
晚明汪珂玉曾评注:“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清幽冷寂的雪湖是张岱给后人留下的独特意象,至今仍令无数人心向往之。“大雪三日”的西湖固然美,但若没有张岱的“精心构造”,湖心亭的雪景断不能被后世念念不忘。张岱当日的所见所闻固然不可复制,但这景致以及其审美意象已经成为一种符号,成为后人的记忆与期盼,而他艺术性的精神体验也为欣赏西湖开创了全新的视角。
张岱,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他出生书香世家,前半生养尊处优,徜徉于世俗的享乐,耽于精致的物质生活,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感官在享受中被不断磨砺,加之自幼喜好读书,见多识广,使得他对世界的感知更加纤细而敏锐,拥有自成一派的别致审美。晚年的张岱经历家国变故,成为旧朝遗民,他写下《西湖梦寻》《陶庵梦忆》追忆过往,其中涵盖了杭州一带重要的山水景色。透过张岱的文字,我们在领略张岱独特的审美意趣的同时,也领略到西湖全新的、深度的美。
自然界的山水时常受制于时序,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季节乃至不同的时间呈现不同的景致,带给人不同的美的感受与审美体验。西湖自唐宋以来已然成为大众游览的胜地,市井百姓、达官贵人多喜欢西湖春夏时节的风光与花朝的热闹,如瞿佑《望江南·西湖四时景》春、夏两阕云:“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边罗绮丽人行。十里按歌声”,“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马嘶垂柳岸,红妆人泛采莲舟。惊起水中鸥。”所描绘的正是春夏时节游人在湖边玩赏的盛况。不过,这在张岱看来却是不懂得西湖的性情和风韵,相比之下,他更钟情于西湖秋冬的冷落、月夜与白雪下的寂寥,显示出迥异于常人的意趣。张岱心目中的“善游湖者”,应能“深情领略”西湖之三余:冬湖、夜湖、雨湖。“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濛,何逊晴光滟潋。”领略的其中深趣,方可称西湖之知音。
不可否认,不论晴雨雪月,西湖在不同时间呈现的美亦不同,所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个中风味,全在解人领略。张岱不仅偏爱雪湖,还偏爱月夜的西湖。在客居西湖的日子里,曾夜坐冷泉亭,对山间之月,领略“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卧醒花影”的意境,又曾在西溪秋雪庵玩赏“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的奇景。但更多的还是“在湖船作寓,夜夜见湖上之月”,在舟舫中与湖上明月相对,耳鬓厮磨。
七月半,当杭州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出城来西湖赏月时,这时的张岱既不看湖,也不赏月了,而是观察起了湖畔的赏月之人,把他们分成“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心一看者”“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张岱用戏谑的笔调玩味这五类人群,在他看来,世俗大众赶热闹的赏月是一种附庸风雅,又何尝是真正爱明月之人?因此,他宁愿作为一个旁观者游离在世俗之外,冷静地观察赏月之人。直到人群散去,“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张岱才把舟靠近湖岸,与友人坐在断桥的石磴上举杯共饮,领略这完全属于他们的月湖之美,“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直至“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这种意趣,在张岱看来,即使最懂得欣赏西湖的苏东坡“亦未免遇夜入城”,不解消受。
张岱曾同他的族弟张宏谈起西湖,张宏醉心于西湖之美,称其“仿若美人”,张岱不否认西湖的美,却将其比作“曲中名妓”,他进一步解释说“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西湖是美人,但不幸这美人已沦落风尘,任谁都可以倾慕,因而任谁都可以轻慢,而这些倾慕她、轻慢她的人却并不懂得欣赏她。在这里,张岱或许并不是贬低西湖,而是透露出深深的伤感和惋惜之意。西湖春夏之热闹、花朝之喧哄、晴明之萍聚、七月半游人之附庸风雅,正如美人被人艳羡、倾慕,而其深美闳约、要眇宜修之处却恰在月夕雨雪之时。张岱独具慧眼,深识其雪中之美、月中之趣。
张岱对西湖的一往情深和独具匠心的审美,还见于他从框景的手法欣赏西湖之美。框景本是园林建筑的构景方法之一,使得空间景物不尽可观,或则在平淡间有可取之景。利用门、窗、树、洞等,有选择地摄取空间的优美景色,似嵌入镜框中的图画。南朝谢眺曾言“辟牖期清旷,卷帘候风景”,外面无限的自然风光被窗子纳入有限的空间之中,形成一种以小蕴大的审美意境。张岱在吴山城隍庙右侧的火德庙中就寻得了一处欣赏西湖的独特角度:“则斗方,长则单条,阔则横披,纵则手卷,移步换影。若遇韵人,自当解衣盘礴。画家所谓水墨丹青,淡描浓抹,无所不有。”张岱借火德庙的门窗,将西湖的青山秀水框成一幅幅水墨丹青,或如斗方、或如单条、或如横披、或如手卷,从不同角度和不同形状的取景框看去,呈现的是不同类型的画卷,也因此带来不同的趣味。一方面,空间虽然因此被限定,但它呈现的景物却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化。另一方面,尽收眼底的大景致固然美,但移步换影玩味手卷的意趣却也十分别致。西湖这种深藏的美,如不经张岱道破,恐世人至今也未必能领会得来。
西湖的自然风光是美丽的,但它的文化景观价值或许更胜一筹。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画作,在西湖生活留下的痕迹和广为传颂的逸闻趣事,这一切随着时间消逝了,却都已然成为西湖的一部分,成为比自然风光本身更具魅力的东西,融入西湖山水之中。张岱通过文字留下的审美意象,正如王尔德说的那样:“现在人们看见了雾,并非因为有雾,而是因为诗人和画家们已经把那种景象的神秘魅力告诉了我们……雾并不存在,直到艺术创造了它们。”通过创造景观符号,赋予自然景观以文化价值,使得景观具有了叙事功能。
张岱独特的审美方式以及独特的审美意象,通过西湖保存了下来,赋于了“湖心亭”“雪湖”“月湖”等意象独特的美,成为特定的文化景观符号。景观也因此具有了叙事功能,景观所附加的符号信息激发了观赏者的审美意识,使得观赏者自身跨越时空,得以体悟前人的所见所感,从而实现从“不在场”到“在场”的过程。文化景观在这个过程中就充当着“讲述”的叙事功能,它作为一种物质见证,构筑了过去与彼方的历史记忆,成为时空连接的桥梁。在每个月夜的湖面,在每次大雪的湖心亭,除本身的自然之美外,西湖作为媒介充当着某种物质见证,今人通过这种媒介穿越时空与张岱相逢,观赏者在这个过程之中自我得到升华,精神得以重构,景观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张岱写“二梦”,是对昔日繁华的追忆,是试图寻回早已失落的好时光,而今人再读张岱,同样是对“记忆”的找寻,对审美的再认知,这是文化景观不同于自然景观而独有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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