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乎曰:
人生啊,最怕突然之间听懂一首歌,读懂一首诗。
一、
公元800年,白居易中进士。
这一年,他才29岁。
做为从小就到处搬家、没什么背景的孩子,白居易取得好成绩并不容易。有段时间,他读书刻苦到口中生疮,手中磨出茧子。
不仅头发都白了,抬眼望去,眼中全是星星。
他像高三冲刺一样,苦读了十几年。“十七人中最少年”,是对白居易多年努力的最佳褒奖。
慈恩塔下提名处,他是长安城中最靓的仔。
中进士后,白居易被朝廷任命为校书郎,在部委工作很有前途的,晚唐很多宰相都在校书郎的岗位上起步。
对了,他有一个同事叫元稹。
元白CP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晚上还要到街头撸串喝啤酒……那些长安城的烟火人间,都被哥俩默默记在心中。
做为成名已久的学者型官员,到底该怎么报效朝廷呢?
写诗。
元白CP决定搞一种新乐府,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种题材的诗基本以讽刺现实为主,力求用简单粗暴的语言,击中社会热点和读者痛点,达到警醒世人的目的。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做,千万不要无病呻吟写鸡汤……
后来,鲁迅也是干这活的。
花来两朵,各表一枝。
白居易写了什么呢?
比如《卖炭翁》,即便大爷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依然乞求天气再寒冷一点,自己的一车炭才能多卖点钱。
苦不苦,惨不惨,劳动人民不容易啊。
可宫中的狗奴才,用“半匹红绡一丈绫”就换走了,典型的强买强卖。白居易写诗让他们上热搜,看朝廷管不管?
比如《杜陵叟》,杜老头平时种点贫瘠的土地,而今年又没下雨,所以收成很不理想。
可官府的衙役不管,赋税一分都不能少。
可是皇帝英明神武啊,他马上下达免税的命令,让杜老头能过一个安心年。
呵呵,衙役把杜老头榨的一干二净之后,才把免税令拿出来:“不好意思啊,陛下给你免税了,赶快叩谢天恩吧。”
钱拿了、事办了,就坑一个杜老头。
白居易还写了《秦中吟十首》,把社会上的婚恋、交友、房地产、官员不愿退休、追求奢侈品都怼了一遍。
他在用笔追求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此时的白居易依然是中二青年,他希望用诗文针砭时弊,引起朝廷的注意,然后大家一起努力,建设大唐美好社会。
“有什么问题我都指出来了,你们改就完了。”
诗文承载了他的理想,长安有他的前程。
二、
没多久,白居易就成了孤家寡人。
后来,他和元稹吐槽: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色变矣。闻<登乐游园>则执政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他们都骂白居易是沽名钓誉,诽谤朝廷大臣。
就连唐宪宗都受不了他:
“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怼朝廷、怼大臣、怼皇帝,偏偏还都对他无可奈何……诗人做到这份上,白居易应该值得骄傲了吧.
可话说回来,得罪的人多了,前程也就毁了。
公元815年,唐宪宗发出号召:“请大家多多支持朝廷,剿灭李师道,收复淮西镇。”结果,李师道派人烧了朝廷仓库。
宰相武元衡也给皇帝陛下点赞。李师道看了也很生气:“我顶你个肺啊。”
于是,他派出刺客,在大明宫前射死武元衡。
一箭穿心。
区区淮西藩镇,居然敢向朝廷示威,反了你不成?白居易的中二病又犯了,要求朝廷坚决惩戒凶手。
他说的没错。
可他的职位是赞善大夫,属于太子身边人……嘿嘿,你怼天怼地,今天可算撞到枪口上了。
有人说他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有人说他是越职言事、有人说他会带坏太子、也有人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反正墙倒众人推,不整死你个喷子不算完。
然后,白居易就被贬为江州司马。
苦心孤诣读书求学,有错吗?帮朝廷找问题,有错吗?我一腔热血忠贞为国,有错吗?
是的,都没错。
可大家都在泥潭里挣扎,偏偏你白居易濯清涟而不妖,到底是磕碜谁呢?
去江州吧,那是八线城市,好好反思反思。
白居易卷起铺盖、驾着马车,翻越千山万水来到江州……那里是江西,千年后都是革命老区,唐朝时有多贫困可想而知。
白居易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他见识过世界上最巍峨的大明宫,混过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也曾有过灿烂的前程,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长安的诗文华章、火晶柿子、水盆羊肉、平康坊……江州都没有。
白居易想和别人聊时事、谈理想,也没人理解他。是啊,你起码是进士出身,被贬也是司马,衣食不愁,矫情什么呢?
别人不理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过世面。
可白居易知道世界有多么广大,时事有多么艰难,诗文有多么华丽,他一旦见识过长安城的辉煌,就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的北漂、沪漂,应该能感同身受。
他们见识过一线城市的音乐会、博物馆,也亲眼目睹无数追梦人通过努力奋斗实现人生价值,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北上广能看到希望。
一旦回到老家,和儿时伙伴却聊不到一起。他们朝九晚五平淡度日,每天见的都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一眼看穿后半生。
这样的两种人,还能做朋友吗?
不是说哪一种生活更好,只是个人的选择和阅历,决定了各自的眼界和生活。
而每年都有人从北上广回到老家,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普通的妻子,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至于曾经繁华的梦,只能埋藏在心底。
他们都带着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却拧不过命运的大腿……这就是被贬江州的白居易。
三、
不过,刚到江州的白居易并没有伤感。
他还是那个乐天派,整天和人喝酒游玩,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被贬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在麻醉自己。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白居易和朋友玩的蛮尽兴,但他们第二天都要打卡上班,那就连夜回家吧。
他把朋友送到湓浦口的船上,互相say bye之后准备离开,突然听到隔壁船上有人弹琵琶,再仔细一听:
卧槽,长安风格。
一股“他乡遇故知”的画风扑面而来。
于是,白居易来到船上,和姑娘打招呼聊天,一问才知道,真是从长安来的。
姑娘是长安本地人,宅基地在常乐坊虾蟆陵,离兴庆宫和春明门都不远……相当于长安三环。
虽然有京城户口,却也是贫苦人家。
出路其实很有限。
姑娘不能读书,只好走文艺路线,小小年纪就进入教坊学习弹琵琶,13岁就红透长安城。
相当于现代的初中女生,13、4岁就演戏唱歌红透半边天,成为娱乐圈的明日之星,出道即巅峰啊。
那些年,姑娘过的很开心。
她每天都能收到五陵少年的约会邀请,各种酒会、晚宴都随便去,玛莎拉蒂、法拉利也随便坐。
逢年过节也会有鲜花、包包、奢侈品等礼物,聊的开心了,公子哥随手就会发一个5201314的大红包。
什么卡地亚、江诗丹顿之类的东西,碎了丢了也无所谓……82年的绿蚁酒泼到晚礼服上也没关系。
反正有的是公子哥,再买呗。
年轻时的繁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是永不散场的盛宴。
就像在北上广的富家公子之间周旋的美女。
她们的微信上永远有99+好友申请,依靠美貌和情商,出席各种晚宴和party,仿佛跻身于上流社会。
坐腻了张公子的兰博基尼,就和李少约一约,坐坐阿斯顿马丁。
那些常人眼中的贵公子,都是她们的身边人,嫁入豪门实现阶层跨越,貌似只有一步之遥。
可黄粱一梦,终究会醒。
琵琶女“门前冷落鞍马稀”,只好嫁做商人妇,一部分北上广的美女,从lisa变回村里的翠花。
失落、不甘心……她们曾经离豪门那么近。
大梦初醒之后,摆在琵琶女面前的,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在丈夫的商业版图中,她只能是看守空船的女人。
她可能会想:
如果没有惹李公子生气、或者不拒绝稍逊的王少爷,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只有一切繁华散去,才能体会到巨大的落差。
比如差一点嫁入豪门、比如创业差一点成功时失败、比如在北上广奋斗多年又回到县城。
这种落差是一种不甘心。
朝堂上的白居易,教坊中的琵琶女,都经历过长安的繁华大梦,又在偏僻荒凉的江州相遇。
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的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浮沉。
四、
白居易命人倒酒,让琵琶女弹奏几曲。
到底是长安城中最红的头牌,就算沦落为看守空船的商贾妻妾,手艺依然是大唐一流水准。
只见她轻拢慢捻,先弹一曲《霓裳》,紧接着又来一首《六幺》,琵琶声就像珍珠落在玉盘上一样清脆。
到江州一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音乐。
是啊,八线城市能有什么好音乐呢?市民更加喜欢接地气的喊麦,如果谁想听音乐会,会被别人嘲笑附庸风雅。
只有见识过大城市的白居易,才能听懂琵琶女在弹什么,并且明白她的技术有多么高超。
琵琶女也一样。
江州人不懂她在感伤什么,也不懂她引以为傲的琵琶技术,她身边都是认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
这一刻,白居易和琵琶女感同身受。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字:
“懂你。”
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在琵琶声中想到曾经的意气风发,那时他还在十七人中最少年。
听着听着,他哭了。
曾经的锦绣前程可能就此远去,诗文报国的梦想也破碎了,而民生日艰的大唐又该怎么办?
可他身在江州,却什么都做不了。
“哎,姑娘,你重新弹奏一曲吧,我帮你写一首诗。”
琵琶女站立良久,真的被白司马感动到了。
于是,她坐下来重新弹奏了一曲,不是之前昂扬的曲风,而是特别凄凄惨惨戚戚,像是吐槽自己的不甘心。
满座的人都哭了。
谁还没点不甘心和遗失的美好呢?
而白居易却是哭的最惨的,“江州司马青衫湿”,他对琵琶女感同身受,也在哭自己的曾经。
随后,他写下《琵琶行》送给姑娘。
其实能哭出来都算好的,有些人有些事难过到极点,欲哭也无泪。
五、
人到中年,很容易为某些事感伤。
走在街头看到一个女孩,可能会想起不顾一切喜欢过的校花,然而她早已嫁为人妻,你却没有再遇到值得以命相搏的人。
这种激情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没有得到想要的人,大概率只能找到搭伙过日子的人。
那些相亲的,不是如此吗。
看到同龄人升职加薪、走上领导岗位,而老实巴交的自己依然默默无闻……曾经的豪言壮语,仿佛是个笑话。
在北上广打拼多年却依然一事无成,只能回到老家,找份工作或做点小生意,然后了此残生。
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普通人生。
你我都是其中的一份子。
此时此刻,我们才能读懂《琵琶行》,白居易和琵琶女感伤的,又何曾不是你我的不甘心和落寞。
泪湿青衫的,又何止白居易一人?
人到中年,终究没能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我们拼尽全力,也只是普通人。
白居易被贬江州,后半生也很少怼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棱角被磨平了……他搂着樊素和小蛮,成了安贫乐道的坊间大爷。
你我喝口小酒叹口气,寄希望于下一代。
长安不相信倔强。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
版权声明:此文自动收集于网络,若有来源错误或者侵犯您的合法权益,您可通过邮箱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将及时进行处理。
本文地址:https://dict.shualue.com/juzi/1072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