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了三页信纸谈祖国山川,我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读中国全图。正看反看,横看竖看,看疆界道路山脉河流,看五千年,看十亿人。中国在我眼底,中国在我墙上。山东仍然像骆驼头,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肃仍然像哑铃,海南岛仍然像鸟蛋。外蒙古这沉沉下垂的庞然大胃,把内蒙这条横结肠压弯了,把宁夏挤成一个梨核。地图是一种缩地术,也是一种障眼法。每一个黑点都放大,放大,放大到透明无色,天朗气清,露出里巷门牌,让寻人者一瞥看清。出了门才知道自己渺小,过一条马路都心惊肉跳。
现在,在我眼前,墙上的中国是一幅画。我在寻思我怎么从画中掉出来。一千年前有个预言家说,地是方的,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会掉下去。哥伦布不能证实的,由我应验了。看我走过的那些路,以比例尺为证,脚印为证。披星戴月,忍饥耐饿,风打头雨打脸,走得仙人掌的骨號枯竭,太阳内出血,驼掌变薄。走在耕种前的丑陋里,收获后的零乱凄凉里,追逐地平线如追逐公义。那些里程、那些里程呀,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可是没发现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车也得了心绞痛。
回想走过的这一路,我实在太累,实在希望静止,我羨慕那些树。走走走,即使重走一遍,童年也不可能在那一头等我。走走走,还不是看冬换了动物,夏换了植物,看最后的玫瑰最先的菊花,听最后的雁最先的纺织娘。四十年可以将人变鬼、将河变路、将芙蓉花变断肠草。四十年一阵风过,断钱的风筝沿河而下,小成一粒砂子,使我的眼红肿。水不为沉舟永远荡漾,漩涡合闭,真相沉埋,千帆驶过。我实在太累、太累。
说到树,那天在公园里我心中一动。蟒蛇一样的根,铁柱石雕一样的根,占领土地,竖立旗帜。树不用寻根,它的根下入泉壤,上见青云,树即根、根即是树。除非政伐肢解,花果飘零,躯干进锯木厂,残枝堆在灶石。那时根又从何寻起,即使寻到了根,根也难救。
我坐对那些树,欣赏他们的自尊自信,很想问他们:车在这里有抱怨没有?想生在山顶和明月握手?想生在水边看自己轮回?讨厌、还是喜欢树上那一群麻雀?讨厌、还是喜欢树下那盏灯?如何在此成苗?如何从牛蹄的甲缝里活过来?何时学会垄断阳光杀死闲草?何时学会高举双臂贿赂上帝?谁是你的祖先?谁是你的子孙?
湖边还参差着老柳。这些柳,春天用它的嫩黄感动我,夏天用它的婀娜感动我,秋天用它的萧条感动着我。它们和当年那些令我想起你的发丝来的垂柳同一族类。它们在这里以足够的时间完成自己,亭亭拂拂,如戈杖而矜,如持笏而立,如伞如盖,如泉如瀑,如须如髯,如烟如雨。老家的那些柳树却全变成一个个坑洞。它们只不过是柳树罢了,树中最柔和的,只不过藏几只乌鸦泼一片浓荫罢了!
中国一直在我的墙上,可你很难领会我的意思。我们都是人海的潜泳者,隔了一大段时间才冒出水面,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水底干些什么。在人们的猜疑编造声中,我们都想凭一张药方治对方的百病。我怎能为了到峨眉山上看猴子而回去?泰山日出怎能治疗怀乡?假洋鬼子只称道长城和故宫,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的梦里到底有些什么?我哪有心情去看十三陵?
你曾说中国不能只是在我的墙上。可“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二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44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他失落了他44年之后还能真正再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中国,只是在我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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