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他们,在热斯坦巷的早晨醒来。穿过麻扎的阳光斜照进巷子,照在那些踮起脚尖便能望见的低矮房顶。拉客的毛驴车摇着响铃走过。最早迎着暗红曙色开门的阿依大妈,看见巷子里多少年不变的土路上,站着一个陌生汉人。她扶着门框,探头朝外看一眼,又缩回身去把门关住。
一连两个早晨,天刚亮我便起身,跑到热斯坦街的那条小巷子里。我不知道我想看见什么,只是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想赶在他们醒来之前,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过那条巷子,一直走到麻扎那头,再回过身。
每次我都晚来一阵。我在路上听见清真寺的喊唤,那是在召唤人们做一天的早礼拜,巷子里突然变得安宁。出去的男人悄然回来,跪在一块方布上,朝西念拜。女人扫净院子,探身朝街上看一眼。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生活,朝我不知道的一个方向推开窗户,他们享受着我看不见的阳光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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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斯坦巷的早晨就这样开始。洒过水的地上尘土不起,男人做完一天的早礼拜,神情释然,着手忙尘间俗事:给毛驴添草、清扫驴圈、烧炉打铁、烤馕、戴帽子上街。
我没有可信仰的东西。已经好些年,我不知道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我有时睡到上午十点,有时躺到十二点起床。没有谁喊我醒来,醒来了也不知要做什么。这样的生活,我说不出它的不好。已经好些年,我仰起头,看见的仅仅是烈日、尘土和无精打采的闲云。偶然有一只鸟飞过,就让我十分高兴了。
热斯坦巷的男人们,高捧双手,仰目西天时看见的肯定比我更多。他们不告诉我。
告诉我了,我真会相信吗?
我只是一个过客,偶尔短暂地看见热斯坦巷的早晨,看见他们的一天,竟然这样开始。只是看看,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依旧会在自己的早晨沉睡不起,睡过上午、中午。在我没彻底睡醒之前,我并不希望被谁唤醒,不论它是鸡鸣狗吠,还是上天的声音。
在另一个夜晚,我和小兰走进热斯坦巷的昏黄月光。我让出租车停在路边,车灯熄了,我独自走到那片大麻扎旁,静静伫立。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一天最后的晚礼拜也做过了。热斯坦巷沉睡在月色里,高低起伏的麻扎和旁边的低矮房屋连在一起。
我又来晚一步,没有看见这一巷子人怎样睡去。我没听见清真寺做晚礼拜的喊唤。那个时刻,他们被什么声音召唤,全部的,跪入黑暗,身影一起一伏,口中的默念声振荡着空气。月亮东升,照着那些永远看不清的黑色背影。然后,整条巷子,几乎挨着地的窗户,窗户里的灯光一个个熄灭掉。我站在他们留给我的黑暗中,静静站立。月光厚厚地铺在地上,涂在残缺的拱北(墓)上,一片昏黄。好像起风了,插满在麻扎上的树枝轻轻摇晃,或许是我的身体在摇晃,觉得脚下空空的,像要飘走似的。
回到新城宾馆时,街上、大院里,依旧灯火通明。月亮高挂在天空,像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件东西,它的辉光,已经照不到这块地上。
那天晚上做了一夜的梦,看见从没见过的人们,一群一群,围坐在那里,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他们从不抬头看我,我也看不见自己。不知道看见这些的那双眼睛,藏在哪个黑暗角落。头顶是一弯银白新月,我在那样洁净的月光中,仍旧找不到“看见”新月的那个我—他不在那里。
或许,这就是我的库车之行。我并不在那里。一切都像一场风,一场梦。它们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在我依旧不会被谁唤醒的长梦中,我会反复经历我正短暂经过的一切。我会回到偶尔途经的那棵红桑树下,一年一年地,过我未曾过过的漫长日子。我会早早醒来,千百次地走进那座新月高悬的清真寺,跪在我不认识的人中间,一遍遍地默念我从未念想过的陌生真主。
我在那样的尘土中会有孩子,会有完整的属于身体和心灵的早晨夜晚,会有信仰和对神灵的虔诚敬畏。
如果我真的失去过什么—-那就是我正看见却从未经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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