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工厂。两扇铁门全部布满了锈斑,像腐烂的空心树桩,大概几年都没有人动它一下了,也许明天刮一场大风就能把它吹倒。厂子里面有三排平房,中间是烂泥地,春天的时候会长满野草。
你顺着山坡走进这个厂子,然后就会被一片嘈杂的噪声淹没了。
这是我到衢州之后的第二个工厂。原先的那个机械厂效益逐年下滑,工人常常闲着等活干;我是出来打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钱,所以我离开了它。现在这个厂子虽小,只有十多个人,大多是老板的亲戚,可我还是觉得很满足。有活干就觉得满足。
我是广西壮族自治区阳朔县高田镇人,4年前来衢州时,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我坐在火车上,想去上海闯荡,突然想到上海是个大都市,自己没文化,不会做生意,没什么本领,在上海能立足吗?越想越心虚,火车在一个站停靠时,我就下来了。下来一看,这是衢州。我到职业介绍所去找工作,跟着老板去了他的厂,那时候我身上只有一套衣服和一条棉被。从那时开始,我成了一名机械工人。
我们的车间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噪音,机床转动发出的声音就像拖拉机在行驶,不规则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现在我已经适应它了。车间里各种机床都开动起来时,声音就像洪水一样把整个房子灌得密不透风。
我就在这种声音里,把一块块沉重的生铁、熟铁加工成零件,车床上有着削铁如泥的刀锯,内孔、外圆、平面,刀具与铁件摩擦产生高温,用来冷却零件的油污把我们的衣服、鞋都染成了黑色,我们手掌的纹路里也有着洗不尽的油污。
机床旁边满地都是铁屑,那些铁屑从铁件上削下来,有的像针一样细,一不小心就会钻进你的鞋里和手掌里。随着机床开动,火热的铁屑跟着火花飞溅起来,溅到脸上就留下不少坑坑洼洼。还有很多细微的夹着金属的灰尘,飘浮在空气中,会钻到人的肺里。晚上开着灯你就会看见,灯光是灰蒙蒙的。所以不管是三伏酷夏还是三九寒冬,我上机床前一定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个又黑又脏的口罩套在脸上。我的一个工友从来不戴口罩,他干了10年,最近一次上医院照X光,医生说他的肺快没用了,里面已经全黑了。我想他的肺里面一定有一大块铁。
机床是一只凶恶的老虎。去年正月,一个工友上班才两天,他的衣服没有扣起来,衣襟被机器卷进去了,把他甩了一个转身,在这危险的关头,另一个工友眼疾手快关掉了机床电源,救了他。他背上受了伤,在医院花了1万多元钱,我们都说他万幸,要不是及时关掉电源,可能人都没了。
前一个厂里有个工友姓王,30岁,是个近视眼。他是做铣床工的,机器在转动着,他拿扫把扫铁屑,可能是衣袖被带住了,结果铣床的刀把他右手腕以下的部分全都削掉了。我们都知道,机器开动时是绝对不能干其他活的。可是谁能保证没有一点疏忽呢?他个子不高,平常很闷,半天没有一句话。他老婆很早以前就和他离婚了,据说很漂亮。小孩跟爷爷奶奶过。出事后,大家你50我20给他捐款,听说光医药费就花了2万多,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拿到赔偿。老板讲,这种事情能怪谁呢,一般都是自己没有遵守操作规程,或者大意造成的。所以车间里是不允许戴项链、戒指、手表之类的,女人的长头发也要绑起来,戴上帽子。纱布手套不允许戴的,线头疏松,容易被铁屑勾住。
离车间50米远的地方,有一间瓦房,那是我和妻子的宿舍。厂里照顾的,不用交房租,但是只要一下雨就遭殃,外面下大雨,床上要摆三只脸盆接水。有一个晚上我们睡着了,漏下的雨水把棉被都打湿了,我们只好在床上坐了一夜。
我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最小。我奶奶是个哑巴,我8岁时母亲离家出走,17岁时父亲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几年前我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阿英,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跟我来到衢州。2006年9月,我们的孩子出生了。可为了挣钱,儿子才50天大,我们就狠心把他扔给了外婆,又来到衢州打工了。
离开的那天,阿英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到了县城,她打了个电话回家;到了市里,她又打电话回家;到了衢州一星期,每天都想孩子。过了几个月,打电话回去听说孩子发高烧,已经住院2天了!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住院14天才出院。阿英半夜三更醒来,抱着我哭。到现在孩子6个月大了,我们已经想像不出他长得怎样。
前不久出了个事。那是去年的圣诞平安夜,晚上10点多钟,我遭到了三个男子围攻殴打。这三个人是阿凤男朋友的朋友,他们打我的理由是,我妨碍了阿凤和他谈恋爱。
阿凤是阿英的妹妹,才19岁。我们把她从老家带到这里来打工,希望她懂得挣钱的辛苦。打工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可是她想谈恋爱了。干什么要这么早谈恋爱呢,为什么不帮家里多挣些钱再谈恋爱呢?可不管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听,还对我们撒谎,这让我们很伤心。
她的男朋友不像个正当青年。我被他们打了半个小时。妻子一直在哭,这恐怖的一幕必将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后来我向城东派出所报了案。第二天,我不能上班了,头晕、手痛,肩膀也痛,搬不动沉重的铁件。我向老板借支了400元钱去了医院,共花了医药费434元。后来在派出所的调解下,那个男的出了医药费。
受了伤,就很难干活,只好玩了一个星期。那些零件毛坯有50斤重,我右手受伤,使不上劲,一天不上班就要损失几十元,我非常心痛。我们干活是计件的,比如做“91型生铁粗车”,完成4道工序,每件拿2元钱。有活干的时候,我从早上8点一直干到晚上10点,吃完饭就做。平均下来,我们两人一月能拿到2000元工资,当然都尽可能地省吃俭用。吃饭是吃食堂的,每人每月150元,一天三顿5元钱,这很不错;除吃饭外,我们再买些生活用品,其他的全都要存下来。
现在带个小孩不容易,他吃奶粉每周要40元钱,以后要上幼儿园、小学,都要花钱。听说衢州这边城里小孩上个小小班,一个学期就要2000元,这怎么上得起呢?我们想等孩子再大些,带到身边来教育,放在农村幼儿园,一个月150元,有人看管就行。
存下了钱,我们就能干很多事。打工不是一辈子的事,我也不想在机床的轰鸣声中度过一辈子。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存下足够的钱,就开一个水果店,这样阿英就不用再与黑乎乎的油污、冷冰冰的铁件打交道了。
2006年12月17日,我和妻子去逛街,我们不能买什么东西,因为身上没有太多钱,带了260元,200元寄给了衢州市红十字会。虽然没买什么东西,可我们都很高兴。这是一件我当作事业来坚持的事情,今生每年都要做到。我们不管将来生活怎样,都会坚持下去。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从小我们拿政府救济金生活,现在我能挣钱,我就想帮帮那些穷苦人。在路边看到乞讨的小孩、捡垃圾的小孩,我总是忍不住要翻出原本坐车的钱给他们,自己走路;我在衢州交了很多朋友,好多是聋哑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妻子才喜欢上我。从2003年我第一次寄出30元钱开始,我定时向衢州市红十字会寄钱。
那时候,我的工资很低,身上100元钱要从月初用到月底,钱不够的时候就吃方便面。就是这样,我帮助了一个孩子上学。没书读的小孩真的很不幸,我自己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穷,失去了读师范的机会,所以我在广西老家找了一个失学儿童,在每个学期开学前,通过红十字会寄去200元钱,现在那孩子就快小学毕业了。
我想我能帮别人的也就这么多了。这样一件事,让我的内心感到非常充实而有意义。我们自己的日子必须一分一厘计算着过,但是我们的明天一定很美好。所以我在酝酿一件更有意义的事,那就是准备以我们孩子的名义,每年捐出100元,坚持到他长大成人。这件事对他的人生也许会有深远的影响。
去年过年,我们是在衢州过的。那时阿英怀孕4个月,为了节约一点路费,我们决定等她快生时再回家。我们买了一只土鸭,花了29.5元钱,阿英说:“心痛死了。”我说你怀孕要注意营养,过年吃只鸭子是应该的。年夜饭,我们就只有炖鸭子这一个菜,真香,两个人也没有吃完。
吃好饭,我带她绕着厂子散步,村里的鞭炮乱响,厂里却冷冷清清,听惯了机床的嘈杂声,那么安静我还真不习惯。然后我们看着车子稀少的高速公路,就想到了回家,要是这时在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于是我和阿英开始回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因为书上说孕妇要保持心情愉快,我们就专挑愉快的事情说,说得两个人都很高兴。大年初二、初三,我们就到斗潭公园去游玩……
这两天,我们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我问妻子:你回家第一件事是什么?她说:抱小孩。她又问我:回家第一件事是什么?我也说:抱小孩。她说不对,你要好好洗个澡,把自己洗干净再抱小孩——身上全是油污!
我看看挂在墙上那件布满油污的工作服,想想还真是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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