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徐
有一年春,兴之所至去虎丘,在山顶一处叫作千顷云的地方静坐许久。所倚之处,粉墙朱栏间抠挖一块方窗,虎丘塔与葱茏林木嵌在其中。窗洞两侧悬着一幅楹联:
七里旧池塘 共几辈郊游 连宵诗酒
三更好明月 况万家灯火 一片笙歌
二十几个字,速写出一幅令人神往的生活画卷。它散落于唐诗宋词,所以似曾相识,它又失落于当今现实,所以不曾遇见。可是当我读到明代文人袁宏道的《虎丘记》,这种“连宵诗酒,一片笙歌”的气息立马扑面而来。
北宋时期,苏轼任职杭州期间,他曾来姑苏,游虎丘,对这座吴中名山发出盛赞:“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正因了苏仙这句话赞誉,我才去往那里。
袁宏道是湖北人士,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吴中县令。他也是性本爱丘山的一个人,奈何为民父母官,感觉很受累,牛马不如,幸好还有自然与山水可亲可慰。
袁宏道爱极虎丘这块地方,在吴县两年,六游虎丘。
后来辞职离开吴县之前,再次故地重游,还写下一篇精美游记,恋恋之情,溢于纸上。
明代画家沈周《虎丘十二景图册》 眺望虎丘塔
世人都知虎丘鼎鼎大名,他却在意到有月的夜晚、开花的早晨、下雪的黄昏,那里游人最多,尤其中秋之夜,景象最为繁盛。“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富有闲情闲趣的闲人,才能看见四时佳处,领略自然各种美妙。
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这些时刻,我们在哪里?稳稳的檐下、匆匆的途中、暖暖的床上?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始终在那里,是我们自己离得越来越远,走得越来越急。我曾想,如果能在山中留夜一宿……
让袁宏道难以忘怀的,是虎丘山上的中秋之夜。
那天,苏州城里的百姓家家户户全部出动,男女老幼无不盛装打扮,呼朋引伴,来到虎丘。从千人石,到山门,全都分散着游人,他们唱歌用的檀板堆积如山,酒水像流泄似云。那场景看上去像什么呢?“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袁宏道又说,即便如此,也没法形容当时热闹的盛况呢。
明代画家沈周《虎丘十二景图册》 千人石夜游
一开始,人们任性,混乱,喧杂,大家纵情饮酒,随喜放歌。因为有成百上千人,好的坏的雅的俗的歌声,此起彼伏,像同时开了很多台收音机。慢慢的,按照一定节奏咏唱的,只剩下十几人。时光推移,不觉间已是“明月浮空,石光如练”,拉拉杂杂的乐器都已停息,只有三四人还在自信地唱着,一箫,一笛,一檀板。
天上的月亮静静照着,地上的人们沉浸于佳节气氛,身心微醉如杯中酒,澄清似山中泉。
到了深夜,“月影横斜,荇藻凌乱”,游人还不舍得回去,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倾听某个人的吟唱。那是从虎丘好声音层层筛选而出的歌手。那是怎样一种歌声呢?“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读之,念之,联想到杜牧那句“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我想着,大概,那一字一刻的歌声,就像远处山头缓缓缲动的一缕轻烟吧。
曾在此静坐良久
苏轼有诗:东轩有佳致,云水丽千顷。
来了,醉了,闹了,歌了,静了,倦了,明明如月,悠悠吾心,不知听着歌声的人们,到后来心中是否若有所得,似有所失。
相比之下,我们的中秋节是否太枯燥,太随意,也太寂寞了些?是否将仪式沦丧为形式?
有一次,袁宏道和友人夜游,他们坐在石头上登月亮出来。平日在那唱歌的人听说县令来了,立马躲藏起来。这让袁宏道深感无奈——虽有贪官暴吏,也有清官好人呐,实在可气!可恨!那个时候,他对月发誓,辞官之后,一定要再来此听曲。
虎丘的月
后来袁宏道果然辞官,果然再来虎丘。山月依旧,好风如水,他仰望夜空,暗自叹问:“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
我向往那时的月夜,向往那时的市井盛景,向往那时的淳朴人情,向往那时人们亲近自然的闲暇与任真,也向往明月之下引得飞鸟徘徊、壮士落泪的歌声。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细细品读一遍《虎丘记》,仿若瞬间去到了神往之地,尘心也因此一点点恬静、清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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