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腿人生
罗伟章
应朋友之约,去他家议事。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别墅里。别墅是为有私车的人准备的,因此与世俗的闹市区总保持一段距离。我没有私车,只得坐公交车去。下车之后,我顺手招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朋友体谅我的窘迫,事先在电话中告知:若坐三轮,只需三元。为保险起见,我上车前还问了价。“五元。”车夫说。我当然不会坐,可四周就只有这辆三轮车。车夫见我犹豫,开导我说:“总比坐出租合算吧,出租车起价就是六元呢。”我举目张望,希望再有一辆三轮车来。车夫说:“上来吧,就收你三元。”
车夫一面蹬车,一面以柔和的语气对我说:“我要五元其实没多收你的。”我说:“人家已经告诉我只要三元呢。”他说,“那是因为你公交车下错了地方,如果在前一个站就只收三元。”随后,他立即补充道:“就只收三元,已经说好的价,就不会变。我是说,你以后来这里,就在前一站下车。”他说得这般诚恳,话语里透着关切,使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他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已经花白,至少有五十岁的年纪。
车行一小段路程,我突然发现蹬车的人只有一条腿。
他失去的是右腿。他的左腿用力地蹬着踏板,为了让车走得快一些,臀部时时脱离座垫,身子向左倾斜,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
我猛然间觉得很不是滋味,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的断腿。我觉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刚三十出头,有一百三十多斤,体魄强壮,而他比我大二十岁,身体精瘦,且只有一条腿,然而,我却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让他用独腿带我前行。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胸里被一种奇怪的惆怅甚至悲凉的情绪纠缠着,笼罩着。
前面是一带缓坡,我说:“这里不好骑,我下车,我们把车推过去。”他急忙制止:“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坡都骑不上去,我咋个挣生活哩!”言毕,快乐地笑了两声,身子便弓了起来,加快了蹬车的频率。车子遇到坡度,便顽固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趋势。他的独腿顽强地与后退的力量抗争着,车轮发出“吱吱”的尖叫,车身摇摇晃晃,极不情愿地向前扭动。车夫黝黑的后颈高高绷起一股筋来,头使劲地向前耸。我想他的脸一定是紫红的,他被单薄的衣服包裹起来的肋骨,一定根根可数。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与命运抗争!
坡总算爬上去了,车夫重重地喘着气。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惆怅和悲凉竟然了无影踪。我在为他高兴,并暗暗受着鼓舞。在我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强者,他把路扔在了后面,把坡扔在了后面,为自己“挣”来了坦荡而快乐的生活。
待他喘息稍定,我说:“你真不容易呀!”他自豪地说:“这算啥呀!今年初,我一口气蹬过八十多里,而且还带的是两个人。”
他说:“两个韩国人来成都,想坐人力车沿二环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风景。别人的车他们不坐,偏要坐我的车。他们一定以为我会半路出丑的,没想到,嘿,我这条独腿为咱们成都人争了气,为中国人争了气!”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既心酸,又豪迈,是那种近乎悲壮的情感。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着他的那条断腿。他已经断了一条腿,而那条独腿支撑起了他的人生和尊严。
离别墅大门百十米远的距离,车夫突然刹了车。“你下来吧。”他说。
我下了车,给他五元钱。
他坚决不收:“讲好的价,怎么能变的呢?你这叫我以后咋个在世上混啊?”
我没勉强,收了他找给的两元钱。
我正要离开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应该把你送进门的,可那是一幢高级别墅,往别墅去的人至少应该坐出租啊……我怕被你朋友看见……”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天生是不大流泪的人。
朋友果然在大门边等我,他望着远去的车夫说:“你为什么不让他送进来?那些可恶的家伙总是骗一个是一个!你太老实了。”
议完事,朋友留我吃饭,我坚决拒绝了。
我徒步走过了那段没有公交车的路程。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两条腿这般亲近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这般有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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