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老舍照片,1931年。
提起老舍,大家最熟悉的作品是《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写实小说。在老舍的作品中还有一部颇为另类的小说,就是他写于三十年代的《猫城记》。说它另类,是因为它是老舍唯一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长篇小说。
一个文明的灭绝是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不自觉的。《猫城记》讲述了来到火星上探险第一位中国人,亲眼见证了猫国文明是如何走向灭亡的。这位火星上的第一个中国人,像一个伤心的新闻记者,记录了猫城灭亡前夕的社会氛围。老舍通过对猫城种种怪现象的反思,企图为当时的中国社会开出一张诊断书。这部小说在批评国民性上所达到的广度和深度,可以媲美鲁迅的《阿Q正传》。
《猫城记》老舍 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
《猫城记》在出版之后,一度沉寂,直到老舍去世后,这部小说在国外受到关注,先后在多个国家得到译介,译本数量仅次于《骆驼祥子》,国内评论界才重新发现这部小说的价值。
今天的读者重新走进老舍的猫城,仍然会被作品中的新奇想象所吸引。猫人、猫语、猫诗、猫粮,全都是科幻电影的绝好材料。前两年,曾有《猫城记》即将翻拍成电影的消息传出,对于喜爱猫城的读者来说无疑是值得期待的。
至于为什么老舍会在《猫城记》中舍弃了他所熟悉的写实小说手法,把故事搬到火星上,有评论家指出,老舍在这部小说中所要表达的,是现实主义手法难以表现的,因而采用了科幻的形式,而科幻的外衣之下,是极尽苍凉的底色。老舍曾说《猫城记》对他而言是个噩梦。的确,在这部小说,以及老舍同时期写作的京味小说《离婚》中,我们都能读到一种令人压抑的绝望,那种绝望是很多年轻人都曾经历过的,对自己、对环境无法说清的不满情绪,那种绝望属于混乱的青春。
据悉,老舍自己并没有说过《猫城记》是一部科幻小说,把《猫城记》作为中国早期科幻小说的代表作,这是新时期以来评论界对老舍小说的一种重新发现。当时有一套世界科学幻想文库,中国部分选收的就是老舍的这部《猫城记》。
关于老舍本人对《猫城记》的看法,其态度发生过很大的转变。在小说初版自序的幽默笔调中,我们能够感到他对这部独辟蹊径的作品是十分得意的。而在四十年代他为本书撰写的新序中,他对这部小说的态度却发生了转变,说这是自己最“软”一部小说。新版《猫城记》不仅是初版小说的足本呈现,更完整收录了老舍的两篇序言以及《我怎样写猫城记》,有助于读者全方位地了解老舍的猫城想象。
以下内容选自《猫城记》第一章
飞机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学:这次为我开了半个多月的飞机——连一块整骨也没留下!
我自己呢,也许还活着呢?我怎能没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顾不及伤心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火星。按着我的亡友的计算,在飞机出险以前,我们确是已进了火星的气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这样,我的朋友的灵魂可以自安了:第一个在火星上的中国人,死得值!但是,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为我无从证明它的是与不是。自然从天文上可以断定这是哪个星球;可怜,我对于天文的知识正如对古代埃及文字,一点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迟疑的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与我自幼同学的好友!
飞机是碎了。我将怎样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裳——碎得像些挂着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粮;不要说回去的计划,就是怎样在这里活着,也不敢想啊!言语不通,地方不认识,火星上到底有与人类相似的动物没有?问题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还不足以自慰么?使忧虑减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这自然是追想当时的情形。在当时,脑子已震昏。震昏的脑子也许会发生许多不相连贯的思念,已经都想不起了;只有这些——怎样回去,和怎样活着——似乎在脑子完全清醒之后还记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来的两块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设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来。那只飞机,我连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将我们俩运到这里来,忠诚的机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觉得他们俩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过错!两个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这个没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气,多么难堪的自慰!我觉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学,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飞机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应当先去挖坑,但是我没有去挖,只呆呆的看着四外,从泪中看着四外。我为什么不抱着那团骨肉痛哭一场?我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种如梦方醒的状态中,有许多举动是我自己不能负责的,现在想来,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释与自恕。
我呆呆的看着四外。奇怪,那时我所看见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闭眼,便能又看见那些景物,带着颜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颜色相交处的影线也都很清楚。只有这个与我幼时初次随着母亲去祭扫父亲的坟墓时的景象是我终身忘不了的两张图画。
我说不上来我特别注意到什么;我给四围的一切以均等的“不关切的注意”,假如这话能有点意义。我好像雨中的小树,任凭雨点往我身上落;落上一点,叶儿便动一动。
我看见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阴天,这是一种灰色的空气。阳光不能算不强,因为我觉得很热;但是它的热力并不与光亮作正比,热自管热,并没有夺目的光华。我似乎能摸到四围的厚重,热,密,沉闷的灰气。也不是有尘土,远处的东西看得很清楚,决不像有风沙。阳光好像在这灰中折减了,而后散匀,所以处处是灰的,处处还有亮,一种银灰的宇宙。中国北方在夏旱的时候,天上浮着层没作用的灰云,把阳光遮减了一些,可是温度还是极高,便有点与此地相似;不过此地的灰气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云好像紧贴着我的脸。豆腐房在夜间储满了热气,只有一盏油灯在热气中散着点鬼光,便是这个宇宙的雏形。这种空气使我觉着不自在。远处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为不是没有阳光,小山上是灰里带着些淡红,好像野鸽脖子上的彩闪。
灰色的国!我记得我这样想,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那里有国家没有。
从远处收回眼光,我看见一片平原,灰的!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平,平;平得讨厌。地上有草,都擦着地皮长着,叶子很大,可是没有竖立的梗子。土脉不见得不肥美,我想,为什么不种地呢?
离我不远,飞起几只鹰似的鸟,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这几点白的尾巴给这全灰的宇宙一点变化,可是并不减少那惨淡蒸郁的气象,好像在阴苦的天空中飞着几片纸钱!
鹰鸟向我这边飞过来。看着看着,我心中忽然一动,它们看见了我的朋友,那堆……远处又飞起来几只。我急了,本能的向地下找,没有铁锹,连根木棍也没有!不能不求救于那只飞机了;有根铁棍也可以慢慢的挖一个坑。但是,鸟已经在我头上盘旋了。我不顾得再看,可是我觉得出它们是越飞越低,它们的啼声,一种长而尖苦的啼声,是就在我的头上。顾不得细找,我便扯住飞机的一块,也说不清是哪一部分,疯了似的往下扯。鸟儿下来一只。我拚命的喊了一声。它的硬翅颤了几颤,两腿已将落地,白尾巴一钩,又飞起去了。这个飞起去了,又来了两三只,都像喜鹊得住些食物那样叫着;上面那些只的啼声更长了,好像哀求下面的等它们一等;末了,“扎”的一声全下来了。我扯那飞机,手心粘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觉得疼。扯,扯,扯;没用!我扑过它们去,用脚踢,喊着。它们伸开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没有飞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红光,我扑过它去,要用手抓它;只顾抓这只,其余的那些环攻上来了;我又乱踢起来。它们扎扎的叫,伸着硬翅往四外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们便红着眼攻上来。而且攻上来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脚了。
忽然我想起来:腰中有只手枪。我刚立定,要摸那只枪;什么时候来的?我前面,就离我有七八步远,站着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猫脸的人!
老舍,现代作家。老舍的创作常常与时代主流保持着一定距离,坚持文化批判立场,剖析现代文明痼疾,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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