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中的少年时光进入中年以后的陶渊明,常常沉浸在对青年和少年时光的追忆之中。他的不少诗篇,都是以追忆开端的。在追忆中,诗人为我们描写了自己青少年生活的色彩和情调:
从物质生活的层面来讲,渊明小时候可能还算富足,但到青年时代就近于清贫了。在陶氏家族中,渊明这一支并没有继承爵位,他的祖父虽做过太守,到他父亲却是无官职无特权,再加上父亲又过早地去世,所以留给妻儿的田园财产应该是很有限的。魏晋间常常有父亲官至守令,但因早逝而使儿女陷入孤贫之中的记载。如张华父曾为太守,但他幼年时曾为人牧羊;渊明的曾祖父陶侃,其父曾为吴扬武将军,他自己早年照样受穷。所以像渊明这样的家庭,沦于贫薄是完全可能的。颜延之为渊明所写的诔文中,说他早年“居无仆妾,井臼自任”。渊明作《自祭文》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也很感慨地说,自己生来就与贫穷为伍:“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既然没有仆人,家务之事只能是自理,一部分农业劳动,也需要自己承担:“春秋代谢,有务中原。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渊明晚年罢官后,能够从事农业劳动,这种能力是早年培养出来的。所以陶家虽然还可以说是一个官宦世家,渊明自己的身份,却可以说是亦耕亦读的寒儒,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但却经历过农民的生活。
虽然因为贫困而务农,但渊明却是带着一种诚愿的心情去做的。之所以能够这样,除了他天性淳朴、勤劳的原因之外,还因为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自食其力的高士和贫穷儒生。当他含着欢悦走到谷底汲水灌园时,一定会想起庄子所说的那个因为害怕使用机械会产生机心而放弃桔槔不用、情愿抱瓮汲水的汉阴老人;又当他负薪道上时,也肯定会想起那位一边挑着柴担,一边诵读经书、唱着歌辞的朱买臣。所以亦耕亦读的生活,对于渊明来说,虽然是贫困、劳苦的,但也是和谐的。后来当他奔波于仕途之上,更觉得早年的这种生活是很美好的,也是真正自由自在的:“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所以在我们讨论渊明后来归隐田园的动机时,应该看到早年这种亦耕亦读的生活体验所起的作用。我们以后还会讨论到,渊明关于农业劳动形成了一套社会理想和人格思想,他在某种角度上是先秦农家流派的传人和发扬者。
既然是亦耕亦读,在渊明的少年生活中,读书仍然是最重要的一个主题。东晋时代,知识界读书风气很淡薄,玄学家流不仅鄙视实干,同时也没有力学之精神,他们只从事于《老》、《庄》、《周易》和少部分佛典,甚至有些人连老庄都没有好好地读就大谈玄理。因为当时不少号称清谈家的,都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殷浩就说他的外甥韩康伯还没有得到他的“牙后慧”。所谓名士,更是不需要什么才学的。名士领袖王恭就说过:“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殷仲文号称一代文豪,可是“天才宏赡而读书不甚广”。自汉代以来,文学家同时也是博学家,文学创作与博学多通的风气分不开。东晋玄风扇炽而读书风气顿歇,无怪乎文风不振。南方士族比较崇尚实学,但像范宁、范汪之辈的经学家,所守的仍是汉代经生的门径,也谈不上博学多通。在这样一个读书风气淡薄的时代,渊明却是天性爱好读书,自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
渊明的读书,一不为清言玄谈,二不为穷经做注,所以渊明能够超越时流,真正做到以读书为乐: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
这样的读书境界是令人羡慕的,也是常人难以达到的。这种读书,超越于功利之上,真正以读书为人生最大的乐趣,而从书中所领悟的,也都是活生生的境界,打破了时空的界限,与古人作心灵的会晤。魏晋之际,能这样读书的人是不多的。渊明读书的另一妙诀,还在于在自然境界中读书,将书本和自然放在一起赏玩,开卷有得,对景欢然,在读书的同时也在阅读自然。这种读书方式,更是那些经生们梦想不到的。渊明从少至老,一生保持这种读书方式。其《读山海经》组诗第一首,又一次为我们形象地展现了其令人神往的读书生活: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初夏时节,百花落后,碧草绿叶长得更加繁茂了,屋庐四周的高树,枝叶扶疏,阳光从叶隙漏进来,像一片片的碎镜闪烁在树底下的草地上。残冬以来一直没有找到好树筑巢的鸟儿们,这会儿在院落四周的林间筑起了巢儿,其欣快的情绪,从和谐清亮的啁啾声中传出来。得到了家,得到了归宿,是多么值得珍爱的事情,鸟儿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春夏之间的忙耕时节已过,从院落前的水竹林外望出去,一片新秧,锦绣不如;我这下子可以安心地读我的书了。农忙之余的开卷,是多么的有趣味啊,无怪乎董遇三余读书,读得那样惬意。这种亦耕亦读的快乐,那些书斋里的学者岂能梦见?友人们或许还没有忘掉我吧!只是我住的陋巷,道儿太窄,又坑坑洼洼的,他们的车子到了村口,也要回去了。这样也好,我更能自赏这一份真正与世隔绝的乐趣了。我一边欢然地喝着春天酿成的米酒,从园中随便摘一些嫩蔬作菜肴来下酒。一阵微雨,挟带着清凉的风,从东面悠悠地度过来,沐浴得我的生活一片的和谐。随意读读《穆天子传》,披览《山海经图》,俯仰之间,神驰上古,目观万类,宇宙间的一切奇异的事儿和珍怪的物件,我于片刻中领得。这样的光景,还容我不快乐吗?还容我不自足吗?
这首诗写的虽是晚年的一幕,但与少年时亦耕亦读的境界相近。人虽老了,思想也成熟深沉了,但读书的环境并无改变,读书的方式、乐趣都一如少年时光。抛弃了仕途,就是要回归到这种少年时候的生活:除了与自然融成一片和谐外,一切都已自足于内,无待于外。少年的渊明,就已尝到这种生命的佳酿;到了晚年,更是尽情地深味它了。
渊明于书,无所不览,终生爱读不倦,他无疑是当时最博学的人之一。又由于他读书重在会意,能以心源印证古人之言,并将书史与自然和生活相融会,所以他也是古今最能读书的人之一。他一生所读之书、所悟之理、所得之趣,都用之于创作,却不是典故堆砌、名理横陈,而是如盐融于水,这正是其读书得法所致。所以要理解渊明非凡的创作成就,不能不了解他的读书之功。严沧浪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4)这样的境地,渊明是完全达到了的。这个问题,以后我们讲他的文学渊源时还要谈到。
除读书外,渊明少年生活的另一内容就是学琴。说到渊明与琴的关系,熟悉渊明事迹的读者一定会想到那个无弦琴的故事。这个故事记录在《宋书》的陶渊明传里: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后来昭明太子萧统的《陶渊明传》和唐初李延寿《南史》本传,也都记录这一事迹,都是以《宋书》为蓝本的。于是,渊明不会弹琴就成了千古定谳。但渊明自己在《与子俨等疏》中却明白地说自己“少学琴书”,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中,也有句云: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又《和郭主簿二首》: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在《自祭文》中说到自己日常所为,也很确凿地说:
欣以素牍,和以七弦。
《归去来兮辞》也说自己归田之后: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这样看来,渊明非但不是不会弹琴,而且琴正是其少年经常习肄的一种乐器。只是渊明对于艺术重在寄托,他的弹琴也旨在畅怀抒情,而非求艺事之工巧。到了晚年,这种意向更趋明显。再加上他深于老庄之道,自然能深领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之义。于是其于弹琴一道,更趋于追求简率任兴,不作繁音促节之响。乃至于琴弊弦断,也不另觅新琴、更续新弦。然酒适之际,每每取已弊无弦之琴抚弄之,以寄“大音希声”之义。他本是一个与世隔绝之人,外间的人并不了解他的真相,关于他的事情,偶有好事者,也只当作传奇来叙说,于是就有了无弦琴的故事流传开来。又因认定他只抚弄无弦之琴,便谳定他不解音律,连萧统这样尊敬他的人,也跟着以讹传讹了。不过反过来想,如果真是于琴理、琴技毫无知解的人,又如何真的能抚无弦而寄意呢。不想渊明此举,正是技进于道、绚烂归于平淡、返璞归真之境界呀!
渊明是一个真率而又性格趋于内向的人,“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在他少年时候,便已是这样了。从外表上看,他不像一般少年人那样好雀跃戏弄,颜延之就说他“弱不好弄”;但内心世界则是活跃的,并且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在这个暴兴而又骤衰、眼前从生活来看已经接近平民阶层的家族里,渊明自然成了家族寄予重望、有希望振兴家族的人物。这个少年人,在许多方面都显现出与其外祖父一样的名士风度,而其内心却又孕育着像他曾祖父一样的建功立业的激情。表面上看,他是闲静文雅,连眉宇间都带着晏如、欣豫的神情,但其血液中却仍有时奔流豪侠、刚毅的激情,常常说出一些令人惊讶的豪壮的话来:“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少年渊明,就是这样既单纯又丰富的人。在他晚年的回忆中,少年生活是宁静、和谐的。在他的意识中,一直怀着回归少年时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的强烈愿望。对少年的追忆成了他诗情所由发生的一个重要心理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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