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再起”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其与一个人一座山有关,这个人就是东晋太傅谢安,这座山就是南京江宁区的东山。“东山秋月”曾是南京著名景观。夜登东山,北望城阙,万家灯火。向南,沉沉乡野,绵延无际。秦淮河在山脚无语流淌。朦胧月色中,凭吊遗迹,往日楼台如海市蜃楼般浮现眼前,似有高人在庭中弈棋,似有雅士在凭栏放歌。
东山位于南京城东南二十里处,周回四里,高二十丈。东山原名土山,《景定建康志》中,这样说明这一名称的来历,“无岩石,故曰土山。”可见人们是根据这座山的自然特征,起了这个直白通俗的名字。
金陵四十八景画 东山秋月
东山很小,小到当地居民不会说爬东山,只会说到东山走一走。小到几幢高楼就能遮挡它的身影。在日渐增高的城市里,它成了一座盆景。但它的价值,在当地的影响却很大。比如江宁区政府所在地——东山镇,就因它得名。山下一条尽显六朝风韵的大道,名叫文靖路。文靖是东晋太傅谢安的谥号,谢安曾在山中流连。南朝文学家沈约在《郊居赋》中这样写道,“虽东山之培塿,乃文靖之所宴。”道出了东山之小,与其历史地位之高,作用之大的生动对比。
东山位于南京东南近郊,山下有官道,秦淮河从西面向北流入南京城,自然成为屯兵扼守的要地。
“石虎欲浮海入掠,谟扼险,置八镇,城垒十一,烽火望楼三十余处,戍卒七千余人。东自土山,西至江乘,警卫严密。”
——《晋书·蔡谟传》
民国初期画家陈作仪所绘的《东山》图
在这次抵御石虎,保卫都城的防线上,土山是东面的重要据点。唐朝大历年间,北方动荡,时任浙江东西观察使的韩滉自京口至土山,修筑坞壁,训练士卒,保全了东南一带平安。小小土山,成为防御链条上的一环。明朝嘉靖年间,倭寇内侵,进犯至南京,朝廷在土山设立军营,抗击倭寇。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清军和太平军在南京周边对峙十余年,土山一直设有军营。谁也不曾想到,这座林木葱郁的小山,曾是刀剑闪烁的壁垒。
唐朝刘禹锡《陋室铭》中有这样两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两句话揭示了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山水往往因人而传。仙和龙是指不同凡俗,出类拔萃的人物。东晋初年,土山迎来了这样一位山中仙,水中龙。这个人就是东晋太傅谢安。
明代沈周《临戴进谢安东山图》
谢安是东晋政治家、军事家,他还擅长诗文,精通玄言。他格调恢弘,器宇深沉,为政存大体,不事苛察。后人将他比作开创江东局面的东晋名相王导,而在文采风雅上,谢安更胜一筹。
《晋书·谢安传》记载,“又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谢安之所以在土山营建别墅,是因为这里很像他长期隐居的地方——会稽东山。会稽东山群山连绵,曹娥江日夜奔流。那时,土山周围也有大大小小好几座山脉,宽阔的秦淮河像曹娥江一样,川流不息。
谢安执政期间,化解了桓温篡位的危机,击退了前秦的入侵,以他的沉静渊深保住了东晋半壁江山。土山别墅是他涵养身心,运筹帷幄的最佳场所。淝水之战期间,他更是坐镇土山。在这里发生了围棋赌墅、指挥若定等等一系列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土山的层层楼宇,成了稳定人心的神奇符号。
朱之蕃《金陵图咏》中的东山棋墅图
从此,土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东山。后世的大文人李白、苏轼、焦竑等都前来凭吊,留下脍炙人口的篇章。杜士全“东山棋墅”诗结尾一联是,“千载风流荒墅在,月明今有鹧鸪啼。”清朝江宁女史王贞仪作“东山棋墅怀古”诗,也以这样的句子收尾,“松底残棋剩石枰,至今胜地空遗名。”来东山游览的人,和两位诗人一样,在残垣断壁间,从遗留的石阶、棋枰上,倾听谢安的步屐,寻觅他的身影,怀想他的神采。谢安的垂青,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让小小东山成为一座文化名山,精神高山。
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八九。”东山也不例外,山上在南朝梁代就建有寺庙。明朝南京礼部郎中葛寅亮所著《金陵梵刹志》一书中,记载了东山翼善寺的沿革,“梁资福院,武帝建净名院。神僧宝公说法其间。宋元改净名寺。国朝正统十年重建,赐今额。”和南朝许多寺庙一样,翼善寺创建时间早,且在漫长的历史中,屡毁屡建。
1935年东山全景
明朝正统年间,东山上的寺庙年深毁败,只留下一所残破的佛殿。袁智海等人开始化缘,决意重修山寺。礼部侍郎陈琏在“翼善寺碑记略”一文中,记录了此事,“大作修崇,巍然鼎创,香火增崇,僧行日盛,诚足以表兹山之胜概也。”寺庙建成后,地方于正统十年(1445)六月初十日,题奏朝廷,期望得到朝廷赐额。礼部尚书胡濙奉旨,赐额“翼善禅寺”。一座朝廷赐额,修建一新的寺庙屹立东山,重振了这座山的往日胜景。
重建的东山翼善寺规模宏大,其建筑有山门三间,天王殿等佛殿二十七间,方丈室三间,僧房十八间。占地十亩,公产土地山林共六十四亩九分二厘。寺庙设施完备,佛殿众多,被评为大刹灵谷寺属下的中刹,下领祁泽寺、天宁寺等五座小刹。是江宁境内为数不多的几座中刹之一。
翼善寺成了南京东郊一大名胜,存世的明清古画中常常出现它的身影,山门高大,塔殿巍峨。翼善寺高僧辈出,是禅宗临济宗门下著名道场,是人们参禅息心的理想处所。明朝南京刑部尚书顾璘是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是明朝中期南京文坛领袖,与同乡陈沂、王韦交好,诗文唱和,人称“金陵三俊”。一天黄昏,三人来翼善寺游览,顾璘赋诗纪游,“落日过山寺,怀贤伤古今。谢公去已久,渌水歌声沉。云壑延高驾,风林净夏襟。倾杯莫愁晚,明月在东岑。”(《夕阳同王礼部、陈太仆过东山僧房》)落日西下,怀想昔贤,令人怅惘。云朵飘过山间,风儿穿林,发出清音,顿觉夏天烦闷的襟怀洗涤一空。
到了清朝,翼善寺虽然盛容不再,仍是人们寄情适意的去处。清朝南京诗人纪泗写有“游土山翼善寺”一绝,“凄凉荒墅夕阳时,裙屐风流问莫知。山鸟能歌花自笑,野僧闲著一枰棋。”自然疏淡的景象,落寞的僧人,此时的翼善寺褪去铅华,似乎更适合访师问道,寻求人生解脱。
东山上的历代建筑,它们背后的故事,都曾在历史长河中激起涟漪。有的至今还是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谈资,是人们日用不竭的精神源泉。除了谢公别墅,东山历史上还建有一些名人宅第。
谢公祠旧影
《康熙江宁府志》记载,“骆监军宅在上元县东二十五里崇礼乡,土山之下。”骆统是东吴军官,字公绪,封新阳亭侯,曾做过濡须督一官,故又称他骆监军。东山南面数里,有村庄叫骆村,可能是骆统后人聚族而居,形成村落。骆统宅是东山上有确切记载的最早的名人宅第。
志书上还说,谢玄别墅也在东山,旁边有谢玄走马路。也有说在城内檀桥,西距青溪数里。究竟何处,难以确指。可以肯定的是,他曾在东山和叔叔共赴国难,度过了大战前最难熬的时光。东山曾是他的依靠,是他的精神家园。
东山公园谢公亭
《景定建康志》记载,在东山,“梁末萧正德亦修筑以为墅。”萧正德是南朝梁代的宗室大臣,初为武帝养子,性情凶残邪恶。侯景之乱后,自立为帝,终为侯景所杀。萧正德宅是东山上唯一一座南朝宗室王公宅第。
南宋抗金名将王鑑也曾筑室东山。王鑑字仲明,世居安丰军霍邱县(今属安徽省六安市)。王鑑十五岁就跟随伯父戍边,屡立奇功。他御军严整,措置有方。在平定叛乱、抵御金兵、元兵的战斗中,几乎从未失利。叛军见到他的旗帜,望风奔逃,直呼“淮西硬军来了!”元军统帅察罕是一员猛将,攻取江淮大片土地,但在与王鑑数度交锋,均落败折回。他感叹不已,告诫部下,王鑑驻守的地方,哪怕是座木城,都不可进犯。
退职后,王鑑“寓居金陵,筑室谢公东山下,有泉石竹木之胜。”(元《至正金陵新志》)王鑑卒于咸淳元年(南宋度宗年号,1265),享年八十二岁,卒后特赠太尉,位列三公。既建盖世功业,获取当代荣名,又能享康宁寿考,南宋名将中,很少有人能与王鑑相比。王鑑宅第为东山平添了几分刚毅,几分福运。
唐朝,在毗陵(今江苏常州),也发生了一件类似当年谢安经营土山的故事。《康熙江宁府志》收录有韦夏卿《东山记》一文,文中叙及唐朝独孤公在毗陵主政三年,物阜民康。他受谢公事迹启发,在近郊传舍东面,选取了一块有崇岗深涧,密林修竹的地方,也称之为东山。在中峰顶上搭建茅屋,下有南池、西馆,宛如海中仙山——方丈、瀛洲。让登临者能赏,游历者忘归,毗陵东山初具规模。
独孤公离任数载后,韦夏卿于贞元八年(唐德宗年号,792)继任。他怀念前贤惠政,数次登上东山,芟除荆棘,培植松桂,填平坎坷,濬通溪谷。又在茅屋四周加盖四座亭子,布置客舍,安放琴棋,让游客随处逢胜景,在在可娱心。又开通五六里水陆径路,抵达亭子南面,种植山松,以作大门,大道旁种植官柳,庇荫车马行人。将《东山记》一文刻石留念,立于山阿。毗陵东山渐臻佳境,成为当地又一登山临水的好去处。
东山公园清风亭
《东山记》中所叙述的建设,虽然不在江宁东山,却是受到它历史上建设营造的启发,还直接借用了它的名称。这个小插曲是江宁东山身上发生的一段佳话,它从模拟会稽,到自己成为被模拟的样板。可见东山影响之大,谢公雅量流风之远。
嘉靖三十三年(1554),倭寇入侵,南京城遭受袭扰,江防部队在东山设立营盘。倭患平息,营盘撤离,东山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又过去了四十多年,村民见没人关心东山,东山似乎被遗忘了。看着东山凋敝的景象,村民们决意重建东山,振兴东山。易文辉、易文彩等十二人首先发起倡议,捐资购买木料砖瓦。组织工匠,建造玄帝、三茅、关圣三庙,号“三圣行宫”。又购买松苗,满山种植。不日工成,祠宇宏敞,山林休整一新,东山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东山公园
又过了七年,到了万历三十四年(1606),松树已成林,有人会上山随意砍伐,屋舍也开始出现问题。村民们借鉴往日教训,觉得要有严格的规约来管理,方能保东山不再衰败。村民们订下“斧斤不入,木得寿孶,”“庙就颓,谋所葺之;廡就圮,思所理之。”等等条款。又礼请道行纯笃的僧人司理香火。村民易文光另捐出五亩田,以助东山上的日常用度。村民们请来南京著名文人,《上元县志》的编纂者李登先生,撰写碑文,碑文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表达了村民们对东山的关心和祝福。村民们将碑文刻石,矗立在显要之处,希望当地人和游客知悉遵守。
这块“三圣行宫记”碑收藏在江宁区六朝博物馆里,冷硬的石头包裹着村民对东山的脉脉温情。
万历十七年(1589)状元焦竑是南京人,官至翰林院侍讲,皇太子侍读,辞官后,长期居住南京。一次焦状元同几位朋友踏月造访东山,分韵赋诗。
“共上高冈坐晚风,一樽今喜古人同。遥遥片月当杯落,点点飞花入座红。剑去自惊千载合,诗成真觉四愁空。平生丘壑元吾事,小筑东山不负公。”
东山晨曦
东山上,片月当空,映入酒杯,落花如雨,为座位铺上红毯。焦竑思接千载,和古人同样的喜悦欢愉。如今在夜晚登上东山,如水般的月光中,我们也会和焦竑一样,产生时空交错,今古融合的幻觉。那些楼台已然消逝在深邃的时光里,可它们的身影,它们承载的风采与传奇,融入泥土,像落叶回归山林。将来某个时刻,它们会重新绽放,绽放在亘古如斯的月光里,绽放在你我从未止息的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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