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的茵茵夏天,我遥望台湾的清凉秋日。书桌上,搁着台湾作家陈冠学的日记体散文集——《田园之秋》。字里行间,原野铺荡,泥香扑鼻,鸟啼灌耳,虫鸣唧唧。这是一本异常安静的书,安静地像落叶飘归大地,像月光轻洒幽庭,你需携一颗安静的心,才读出生命绽放在田园中的生动、洁净与醇厚。
陈冠学(1934-2011),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曾任中学教师、高雄三信出版社总编辑。80年代初,年届不惑的他,回到老家(台湾屏东县新埤乡农村),隐居田园,晴耕雨读,亦农亦儒,自食其力,竟达30年,常人莫及,故被誉为“现代陶渊明”。《田园之秋》,写于他回归田园两年后的秋季,分初秋、仲秋、晚秋三大篇章,于1983-1984年初版,2006年引进大陆,书名曾为《大地的事》。在台湾,《田园之秋》具有熠熠生辉的光环,是台湾各级学校国文教本选录,曾获中国时报散文推荐奖、吴三连文艺奖散文奖。
此书颇有梭罗《瓦尔登湖》的味道,浸透着热爱自然、众生平等、简单生活等生态意识。我认为,其细腻、优美、恬淡的文笔,并不逊色于《瓦尔登湖》。这是我阅读生涯中的一颗沧海遗珠,我庆幸,劈面相认,得以熏染。
《田园之秋》颇有梭罗《瓦尔登湖》的恬淡味道,同时与《醒来的森林》一样,书中尽是啁啾鸟鸣
全书最令我叹为观止的,是陈冠学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这种观察力,源于他对大自然超乎常人的热爱。他经常做出诸如“一早打开门,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木瓜树叶柄上的雨珠”的可爱举动。面对大自然,他是半生归来的少年,目光晶亮,有着敏感的好奇心与审美神经,在日复一日中品咂新鲜味儿。
在鉴赏自然方面,《田园之秋》呈现三方面特征:
一是工笔画般的幽微之美。
富有质感的生动细节,在书中铺天盖地,这是人与天地相往来的精神凭证,令我格外迷恋:小斑鸠在老杨桃树上抖雨,褐毛野兔坐在路上洗脸,青苔鸟在浇过水的桂花树上洗香澡,银合欢的熟荚发出清脆的迸裂声……作者还写了不少意外的收获,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审美冲击。比如,他看到斑鸠在小溪边饮水,吓了一跳,因这样美丽的鸟,竟是牛饮,“就像云端上伸下条龙卷,将海水向上吸般”。
工笔画般的精细文字,对应着作者敏锐丰富的心灵蕴藏,体现着笃定雍容的话语风度。
二是博物学家的观鸟记录。
《田园之秋》,相当于一本观鸟记。放眼中国古今,恐怕难找出一本文学著作,能如此专业且细腻地记录鸟类。我想到英国作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塞尔伯恩博物志》、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这三本自然文学作品,书中皆腾跃着啁啾的鸟鸣,纷飞着斑斓的鸟羽,充溢着森林鲜活生动的气息。
陈冠学是妥妥的爱鸟达人,他熟悉各种鸟的外形、羽色与习性,令人惊叹的是,他凭鸟鸣,就可分辨鸟名。在他笔下,细眉通常只发细微的单音,乌鹙吹口哨天下无双,蓝鹟的特色不在鸣声,而在起落回旋飞跃之美……在11月18日的日记里,他便记录了一天可听到28种鸟声。
除了鸟类,对于其他动植物,及物候、天文、气象、文学、哲学,他娓娓道来。他是一位常识丰富的博物学家,这令《田园之秋》,闪烁着科学与文学交融碰撞的异彩。许多人写动植物,常常无名无姓: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这种情况,于陈冠学,几乎不存在。他能准确叫出动植物名字,画风是这样的:“可以说是我的私有散步道,只有鹌鹑、斑鸠、云雀和我共用,每次我在这条路上散步,总遇见它们。靠近路的末尾,有一棵枝条完整、树体秀美的苦楝树,有一只画眉时常爱停在那儿高唱。”
所以,诞生优秀的自然文学作品,不但需要自然的实践、生花的妙笔,还需要博物的知识——这门槛相当高。梭罗等世界自然文学大师,皆为博物学家。
书中配有许多鸟类等动植物插图,记录了台南田园丰富的蕴藏
三是耳狩目猎的感官盛宴。
《田园之秋》写道:“真正美好的事物,看着、听着、闻着,要比实际的触着、吃着更合宜……”陈冠学善于营造视觉上的画面美,毋庸置疑,同时,他有着异常敏锐的听觉与嗅觉。在听觉上,比如,他对土蜢诀别式的夜鸣,刻画入微:“忽听见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地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鸣声竭了,就像发条全松了一般,前后计算起来,似乎还不足十秒钟。”在嗅觉上,比如,他写田园的气味,令人觉得香从纸上来:“空气刚孵出叶脉,还带着叶液未干的味儿,散发着蔗叶香、薯叶香、番麦叶香,甜甜的,迎面扑鼻而来。”
《田园之秋》,是观照人是否沦为美盲的一面镜子。许多当代人,碌碌凡尘,疲于奔波,对身边的美,熟视无睹,闭目塞听,正如陈冠学所说的“辜负造物予人一对耳朵一双眼目一个声光缤纷的世界”。而从写作角度看,有些人,能写视觉中的画面、形态与颜色,但其他感官,特别是听觉、嗅觉,严重萎缩,缺乏了五官之间的共同参与。
其实,世界不是缺乏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感官。激活感官,嗅花抚草,跋山涉水,风吹日晒,美就在身边。很认同《田园之秋》这段话:“人一定要心灵在单独的状况中才能有悟,悟与不悟,等于开眼与未开眼。一开眼,万象森然,尽入眼里;不开眼,一片漆黑,一物不见。”
令人惊叹的是,陈冠学凭鸟鸣,就可分辨鸟名
最近,我同时拜读了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自然文学经典——《沙乡年鉴》。利奥波德在书中首创“大地伦理学”,主张平等对待其他生物,改变人类在自然界的中心地位,扩大伦理道德,将道德对象的范围,从人类扩展到自然界。
《田园之秋》,亦盛满这种自然之声,引发我们对关爱自然、保护生态的思考。
一方面,对万物饱含慈悲与爱意。鸟兽禽虫,被陈冠学称为老朋友、好邻居、住民、芳邻;花草树木,与他和光同尘、浑然一气。当夜里老鼠出没时,他却不憎厌,认为“家里下半夜就交由鼠兄做主了,我也没奈它何!反正我主白天,它主黑夜,道并行而不相悖”;当一尾小苦臊鱼迷路时,他便跺几脚,赶它向上游,以防它顺流入海而亡;当他看见路上有小石头遭人踏车蹍,便觉不忍,随手移走;当田野上没有果实时,他见到爱吃果实的白头翁与青苔鸟,就不免戚戚然……上述行为,流淌着一种信仰,这信仰,就是对自然的尊重与博爱。面对生态环境遭破坏,他是反思者与批判者,发出盛世危言:“我只为这样美好的自然,也是到处含着乳汁的田园之消逝悲痛。”
另一方面,遵从自然之道与生物链秩序。他认为“自然本身便藏着玄机,有着至完至周的用意,人类偏颇的计算,永远是差误的”。他不宠物化,不笼养鸟,即便听到麻雀被猫头鹰吞噬的惨叫,于心不忍,但不插手。他不排斥企图捉小鸡的红隼,亦认为农人不应排斥野草、野鼠、野鸟。
总的来说,敬畏自然,尊重生命,众生平等,保护生态——我想,这是自然文学所追求的终极意义。最近某天,我和一个小女孩,俯观一群蚂蚁搬运淡黄色的无患子花。小女孩说:“蚂蚁搬花回家,要做花冠。”走开后,我突闻身后啪的几声响,回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生,竟狠踩蚂蚁群,令人瞠目。其实,走进一朵花、一声鸟鸣、一只蚂蚁的审美世界,不难,但摒弃人类中心主义,通往众生平等的境界,路漫漫。
当环境污染、植被退化、土地沙漠化、野生动物锐减等现象愈发严重,当新冠疫情蔓延世界,我们应深刻反思:如何保护人类共同的地球家园? 如何与地球上的生物“住民”,相处得更好些?
首创土地伦理学的《沙乡年鉴》,试图唤起人们对自然应有的爱与尊重,《田园之秋》亦然
陈冠学与梭罗一样,是极简主义者,过着简朴的物质生活,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他粗茶淡饭,素食为主,守着神农时代的模式,与“两甲旱田,一楹瓦屋,一头牛,一条狗,一只猫,一对鸡”,相伴度岁。他种田摘菜,牧牛伐薪,割草舂米,捉绿金龟,同时,考虑收成出路,通过集市交易,换取生计所需,剩下的时间,用来鉴赏天地、读书写作、体悟人生、思考社会,过着劳力不劳心的生活。他说:“在燕鸻划破熹微晓空的鸣声中醒来,在铃声幽幽夜吟中睡去,没有疲惫感,没有厌倦感,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的简朴生活与整洁精神,成为田园风光中和谐的组成部分。
仅在劳动方面,他亦异于农民。他主张过有情趣的生活,“我总觉得种菜是农家庄稼之余一种调节身心的情趣活动”。在劳动中,普通农民,看到的是食粮与汗水,而书生型农民,还看到诗意与情趣,提升为审美生命体验。
陈冠学身上体现的,正是当今社会流行的“断舍离”观念——做物质的减法、精神的加法。台湾导演、作家吴念真评价《田园之秋》:
《田园之秋》所提供的是一个能把欲望降到最低的人的生活境界,我常常透过《田园之秋》学习生活态度的改变。
是的,当代许多人,对名利得失十分敏感,对自然变化格外麻木,而《田园之秋》,能带来返璞归真的提醒:活着,不是奔赴物质的盛宴,而是经营精神的华筵,不是堕入金钱的牢笼,而是追求灵魂的自在。
《田园之秋》歌颂农耕文明,体现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长期影响中国自然散文创作的异域经典。苇岸、韩少功、张炜、刘亮程等中国作家,在创作自然散文时,对《瓦尔登湖》存在程度不一的借鉴与吸收。陈冠学在《田园之秋》《访草》等著作中,亦屡次提及梭罗,但我认为,对其田园文学创作影响较大的,是老庄与陶渊明。
一方面,他推崇老庄。他师从中国哲学家牟宗三,在出版《田园之秋》前,已著写了《庄子新传》、《庄子宋人考》、《庄子新注》等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类书籍。《田园之秋》里,他赞同清静无为的老庄哲学、老子“小国寡民”的智慧、庄子“主张无政府”的观点,歌颂农耕文明,反对工业社会,排斥现代文明,呈现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从某角度看,此书是他践行老庄思想的成果,是中国古老生态智慧的展示。
另一方面,他推崇陶渊明。他认为“自宋朝以后,再没有比陶渊明地位更高的诗人了”。他总听到一种草鹡鸰唱“归云来噢”,故给它起名为“陶使”。言外之意,此鸟是陶渊明的使者,体现了陶渊明对他的影响。此外,他探访一个马来族古老村庄,那儿的村民,纯朴善良,与世无争,热情好客。这村庄,正如陶渊明的桃花源,是原始农业社会的浮光掠影,是作者理想人世的象征。
作为中国田园诗人鼻祖,陶渊明隐居田园时,仍怀济世心,欲东山再起。淡泊明志交织着悲愤落寞,是千古文人仕途失意、回归田园后,一脉相承的复杂心态。而陈冠学,心甘情愿,回归田园,看到燕鸻背着晚照,便心生感激,看到觱橛快乐飘唱,便跟着快乐。他的生命,吸饱了田园的喜悦。即便当年无家室,中秋时孑然一身,而他却不觉孤独,还感激上天亘古的美意。
在思想上,陈冠学除了与陶渊明有异,与梭罗更有不同。以梭罗《瓦尔登湖》、利奥波德《沙乡年鉴》、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等为代表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品,反映的是“荒野文化”,主人公在荒野丛林,孤身躬耕劳作,突出大自然的野性美。而中国的自然文学,起源于《诗经》,以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为代表,源远流长,反映的是“田园文化”,具有浓郁的农耕文明色彩,弥漫东方隐士的浪漫诗意,融入家族、族亲、风俗等传统文化与释道思想。故在《田园之秋》中,陈冠学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离群索居,他与族亲之间,温暖来往,互相关照,共商庄稼销路,参谋他人婚嫁,帮老人写信,给村童上课。
西方的荒野意象与中国的田园意象,虽在时代背景与文化理念方面存在差异,但皆是人类精神家园的载体,皆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淡泊宁静的心态。两者在精神、情感层面,先天契合,遥相呼应。
总的来说,《田园之秋》并非纯粹的田园日记,还是思索文学、哲学、人性、社会的思想结晶。然而,抬高传统农业文明,否定工业、政治与法律,提倡无政府等观点,我不敢苟同。可以说,过火拒斥现代文明,是许多自然文学作品都有的偏激现象。
于我,《田园之秋》迷人的地方,不是上述一些哲学思考,而是天光云影下、鸟啼草香中的田园画卷,是对自然生命的细腻描摹与慈悲呵护。
大自然的富饶瑰丽,足以治愈世间所有的不快乐
大自然的富饶瑰丽,足以治愈世间所有的不快乐。陈冠学的台南,正如陶渊明的南山,梭罗的瓦尔登湖,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农场,安妮·迪拉德的听客溪……都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空间,是心灵自由与热爱土地的隐喻。绝大部分当代人,隐居田园,是不现实的,但可跟随陈冠学的步伐,穿越物欲的枷锁,多到大自然走走,做大地谦卑的倾听者,甚至将亲近自然、领悟自然,作为毕生追求。
其实,繁华都市,亦有葳蕤之境。只要打开心灵与五官,美便兀地呈现,便可找到闭目聆听鸟鸣的激动,找到凝视漫天霞光的惊喜,找到呼吸林间鲜氧的惬意,同时,找到脸上与自然一体的宁静表情,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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