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
白居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漫长的冬日,长安城谢绝了一切来客,只有纷纷扬扬的大雪再三光顾。连太阳也怕被冰雪冻住,探出头打了个冷战,又匆匆缩回层层乌云背后了。
昔日怒放的长安花如今早已在雪中沉眠,昏暗的天色里,一切都变得黯淡。此时,路边的一抹红却格外惹眼。
走进时,才发现那竟是半匹用旧的半匹红绡,被系在牛角上。
牛拉着木车,车上坐着一位老人,老人身上单薄的粗布衣缀满了布丁,有些补丁又再次裂开,还没来得及缝上,露出冻得乌青的皮肤。
老人粗糙的双手与这单衣一样,沾满了炭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鬓却是雪一样的白。
老人孱弱的身躯已无力抵抗寒风,与其说是赶着牛车,倒不如说是被牛拉着前行。
而那老牛,也只剩一张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一走一停,缓缓向前。
虽是白天,路上却已无人迹,只余这一人一牛子车。
老牛颈上的铃铛与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回荡在大街上,蹄印与车轮印向着远方延伸。
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牛头那抹红越发艳丽了。
牛车上的老人眼中早已失去了神采,也无力赶牛,只默默回想着一天来的经历。
清早出门前,望着满满一车的木炭,幻想着新衣与米面,连日在山中烧炭的辛劳疲惫也一扫而光,满载着希望向长安城进发。
殊不知,前方等待着他的,却是强盗般凶神恶煞的宫人,不由分说便驱赶牛车来到宫门口,卸下木炭,在牛头系上红绡与白绫,又再次紧闭宫门。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老人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许久,才意识到一番辛劳已付诸流水。
仿佛魂也随着木炭留在了宫门内,木然地掉头,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两手空空地回家,又如何面对家中老妻?
这偌大的长安城,竟容不下一个勤勤恳恳劳苦一生的老人!
这歌舞升平的盛世长安啊,睁开眼看看你的子民吧!
……
老人再次转身,凝望着身后那扇朱红大门,伫立良久。
此刻,宫门内的炭火已经燃起来了吧,暖炉上应该正煨着新醅的绿蚁,散发出醉人的芬芳;宫门外,一抹红色茕茕独立,连同世间所有的黑暗,一同被风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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