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在结束了一百三十日牢狱之灾后,苏轼于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获释,朝廷责授苏轼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此实为有限制性获释。两个虚职,囿于本州,似今日之“双规”,能捡回一条性命,实乃万幸!
元丰三年(1081年)正月初一日,苏轼离京师(开封)赴黄州。正月二十五日,在距岐亭二十余里的山路上,遇到了十几年前就已相识的朋友陈慥。
陈慥,字季常,号方山子,别号龙丘居士,四川眉山人,乃北宋隐士。其父陈希亮名公弼,在北宋时官至太常少卿、工部侍郎。苏、陈两家都是眉山人氏,且数代世交。陈希亮在任陕西凤翔知府时,苏轼为凤翔签书判官,因此与四公子陈季常相识。
时隔廿年,再次相逢,彼此诧异。当年名动京师的青年才俊、国家栋梁,却差一点儿被政治的漩涡吞没;而曾一身武艺、满腹韬略的豪侠之士,现如今却是光、黄之间的隐者。在经历巨大人生落差后,两人在远离庙堂的江湖相遇了。
四年后,苏轼离开黄州去汝州时,作《歧亭五首》相赠,就此与陈季常别过。其中有两句诗“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我以为能比较恰当地反映这一对老友重逢时的情状与心境。苏轼也以《方山子传》的形式,记录了这次重逢的。
所以,看似为陈季常作传,实是记两人的相逢,这样的行文可谓独辟蹊径。
传记开篇,一如史家笔法: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注释】
方山子:即陈慥,字季常。
光、黄:光州、黄州,两州连界。光州州治在今河南潢川县。黄州,今湖北黄冈。
隐人:隐士。
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见《史记·游侠列传》。
闾里:乡里。
侠:侠义之士。
宗之:崇拜他,以他为首。宗,尊奉。
折节:改变原来的志趣和行为。《后汉书·段颎传》:“颎少便习弓马……长乃折节好古学。”
“驰骋”句:在当代施展才学抱负。
遁:遁世隐居。
岐亭:宋时黄州的镇名,在今湖北麻城县西南。
岂:其意为“(这)难道不是……”
方山冠:唐宋时隐士戴的帽子。
遗像:犹遗制。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年轻时,仰慕汉代游侠朱家、郭解的品行,乡里的游侠之士都推崇他。(等到他)年岁稍长,就改变志趣,发奋读书,想以此来驰名当代,但是一直没有交上好运。到了晚年隐居在光州、黄州一带名叫岐亭的地方。住茅草屋,吃素食,不与社会各界来往。放弃坐车骑马,毁坏书生衣帽,徒步在山里来往,没有人认识他。人们见他戴的帽子上面方方的且又很高,就说:“这不就是古代乐师戴的方山冠遗留下来的样子吗?”因此就称他为“方山子”。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后,以“少时”“稍壮”“晚”的时间纵轴为序,仅一百余字,便勾勒出方山子一生的行迹。但作为传记,似乎过于简略,所谓“奇人”必有“异闻”:方山子如此多变的人生,为何不洋洋洒洒尽写之?当然,细心读者自会疑窦丛生:仰慕豪侠,受人拥戴的方山子为何“折节读书”?为何“终不遇”?又为何“弃车马,毁冠服”,不与世相闻?既为隐者,又为何著方山冠?苏轼作文之旨趣,已见端倪。
我突然想到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作为列传的第一篇,传主伯夷人生履历非常简单,只重点叙述他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的殉节之事,“传”的内容极简,而“议”的成分十足。司马迁借伯夷最后的选择来直接表达自己的价值观;而苏轼也借陈季常几次选择,含蓄地传递出自己的“隐衷”。
所以接下来苏轼的笔巧妙一转,将自己引入传记写作之中,叙述了故友间的这次重逢。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注释】
“余谪居”三句:苏轼《岐亭五首叙》:“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歧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恤季常也。为留五日,斌诗一篇而去。”谪,降职。
矍(jué)然:吃惊注视的样子。
“环堵”一句:用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成句,谓室内空无所有。
【译文】
我因贬官居住在黄州,有一次经过岐亭时,正巧碰见了他。我说:“哎,这是我的老朋友陈慥陈季常呀,怎么会在这里呢?”方山子也很惊讶,问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把原因告诉了他,他低头不回答,继而仰天大笑,请我住到他家去。他的家里四壁萧条,然而他的妻子儿女奴仆都显出怡然自得的样子。
苏轼在《岐亭五首·叙》中说:“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
无论是苏轼的疑惑,或者是陈慥的矍然,都是源于彼此当下的情状。最令人惊异的是陈慥“俯而不答,仰而笑”,既不回答苏轼的疑惑,也对故友落魄没有唏嘘,只是仰颈而笑,这笑声背后意蕴无限。陈慥的家“环堵萧然”,简陋至极,但妻子儿女甚至奴婢都的“自得”之色,这是隐者的精神底色。“环堵萧然”一语来自陶渊明所写的《五柳先生传》。见到方山子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极大地触动了作者隐隐作痛的心,他由衷的羡慕方山子这种与世几近隔绝的清苦生活。所谓的“自得之意”,并非方山子家人的实况,而是作者与方山子产生共鸣所致。刚刚从政治博弈中败下阵来的苏轼捕捉到了这样的精神底色,对于他后来能风雨任平生,是不是一种启发?是不是一种唤醒?
虽然陈慥生活简朴,但接待苏轼也是一片热忱。他在《岐亭五首》中写道:“昨日云阴重,东风融雪汁。远林草木暗,近舍烟火湿。下有隐君子,啸歌方自得。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帻。”诗中所描写的与武陵渔人在桃花源里的所遇何其相似,自有风雪之中的一缕温馨!
困境之下,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苏轼从陈季常及其家人身上找到了答案。但陈慥选择隐居还是大大超出苏轼的想象,毕竟陈慥豪气任侠,当有一番作为的。苏轼把时光倒回至十九年前: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注释】
使酒:喝醉酒后爱发脾气,任性而行。
余在岐山:宋仁宗嘉祐七年,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陈糙之父陈希亮知凤翔府。苏轼这时始与陈糙相识订交。岐山,指凤翔。凤翔有岐山。
怒马:奋马。
“一发”一句:一箭射中它。
【译文】
我对此感到十分惊异。回想起方山子年轻的时候,是酗酒任性,喜欢使剑,挥金如土的游侠之士。十九年前,我在岐亭下,见到方山子带着两名骑马的随从,身藏两箭,在西山游猎。只见前方一鹊飞起,他便叫随从追赶射鹊,未能射中。方山子奋力地鞭马独自冲出去,一箭射中飞鹊。他就在马上与我谈论起用兵之道及古今成败之事,自认为是一代豪杰。
我对此感到十分惊异。回想起方山子年轻的时候,是酗酒任性,喜欢使剑,挥金如土的游侠之士。十九年前,我在岐亭下,见到方山子带着两名骑马的随从,身藏两箭,在西山游猎。只见前方一鹊飞起,他便叫随从追赶射鹊,未能射中。方山子拉紧缰绳,独自跃马向前,一箭射中飞鹊。他就在马上与我谈论起用兵之道及古今成败之事,自认为是一代豪杰。
后人评说:“侠处写得紊迈,须眉生动。”(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三)眼前是“白马青盖”的山中隐者,但重叠的是“怒马独出,一发得之”的豪士形象,两个形象不断的切换,跌破的不止是记忆中的影像,更是现实中的自我形象,或者说,这种形象切换是一次精神重塑的契机。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注释】
“精悍”一句:精明英武的神情气度。精悍,精明强干。
【译文】
至今又过了多少日子了,但是一股英气勃勃的神色,依然在眉宇间显现,这怎么会是一位隐居山中的人呢?
尽管陈慥的眉宇之间,尚有“精悍之色”,山中之人一定是形容枯槁、颓然不堪?自得之色与精悍之色并不相违。这样,我们就能理解苏轼此后的人生为什么能有高于庸人的超拔境界了。
写到这里,苏轼已经完成了陈慥作为方山子形象的基本解释。不过,苏轼用笔又有超出史迁的地方。他又为读者还原出一个“官二代”应有的生活样态: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注释】
“然方山子”二句:苏轼《陈公弼传》:陈希亮(公弼)“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糙。”世有勋阀:世代有功勋,属世袭门阀。
穷山中:荒僻的山中。“此岂”一句:难道没有独特的造诣修养能够作到这一点吗?
异人:指特立独行的隐沦之士。
佯狂:装疯。
垢污:言行不屑循常蹈故,被人们认为是德行上的垢污。
傥:或者。
【译文】
方山子出身于世代功勋之家,理应有官做,假如他能置身官场,到现在已得声名显赫了。他原本家在洛阳,园林宅舍雄伟富丽,可与公侯之家相同了。在河北还有田地,每年可得上千匹的丝帛收入,这些也足以使生活富裕安乐了。然而他都抛开不去享用,偏偏要来到穷僻的山里,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独有会心之处才会如此的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人异士,常常假装疯颠、衣衫破旧,但是无法见到他们;方山子或许能遇见他们吧。
苏轼通过谈方山子家世,解开了疑问,方山子远离尘世,并非因为穷得无以为生或不得为官所致。恰怡相反,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且“园宅壮丽,与公侯等”。出人意料的是,陈季常没有走入一般官二代的死胡同,他跳出了物质享乐的历史怪圈,决然远离尘嚣,遥迹山林,自愿过起艰苦的隐居生活,原因就是由于对北宋政权极度不满和丧失了信心。
读罢此文,方山子形象渐渐成为背影,苏轼而成苏东坡的形象慢慢清晰。好友身上的那种精神气质于刚刚从濒死境地中逃脱出来的苏轼而言,不啻是一次精神救赎,一次风骨重构。这篇《方山子传》,表面是为方山子抱不平,骨子里是在发泄对宋朝廷的愤怒,作者通篇无一字一句愤懑之语,可字字句句都凝聚着苏轼对统治者的痛斥。
苏轼在黄州期间,与陈季常交往甚密。“余在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岐亭五首·叙》)何能如此,心气相投也。苏轼以诗相赠,真诚说道:“人生几两屐,莫厌频来集。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不知我与君,交游竟何得。心法幸相语,头然未为急。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
苏轼几乎每到一地,都有一个很大的朋友活动群和书信朋友圈,着实让人羡慕。在资讯发达、交通便捷的今天,有几个值得你率性而往、不期而来的相得者?人世间,你能遇到这样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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