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世界的“9·11”恐怖袭击距今已有20年,美国也刚从阿富汗全部撤军,就此结束其在阿富汗近20年的军事行动。
20年前,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的轰然坍塌让美国意识到,自身并非无懈可击,美国外交政策自此发生重大转变,在多个国家发起反恐战争。
20年后,阿富汗战争的结束让美国开始反思,在别国开展“国家建设”是否正确,成本巨大的反恐战争是否真正有助于自身国家安全。
就此,我们邀请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谢韬和美国东北大学政治学副教授、反恐问题专家马克斯·艾布拉姆斯(Max Abrahms)进行对谈,他们都认为,“9·11”事件使美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内政策发生巨变,其影响延续至今。
艾布拉姆斯指出,美国在中东地区和伊斯兰国家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失败的,尽管认识到在别国开展“国家建设”的风险,但仍未明白干预他国政权更迭的风险。谢韬认为,20年反恐战争后,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加安全。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谢韬和美国东北大学政治学副教授、反恐问题专家马克斯·艾布拉姆斯(Max Abrahms)进行对谈。
“9·11”事件彻底改变了美国外交政策
艾布拉姆斯:“9·11”事件在美国历史上及美国外交政策史上,无疑都具有分水岭意义。
美国前总统小布什竞选时宣扬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这意味着在国际关系中,他会在向国外部署军队方面保持克制,不向那些被认为与美国国家利益无关的地区、“失败的”国家地区以及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地区派兵。
但“9·11”事件彻底改变了美国外交政策,小布什的做法也和其所宣称的“现实主义者”完全相反。美国占领阿富汗长达20年,并同样以反恐名义入侵伊拉克,之后美国基本上一直在那里有军事存在。
谢韬:我赞成艾布拉姆斯刚才所说。其实当年我正好在美国。我在“9·11”事件的前两天抵达了美国,我还记得那天我在美国西北大学图书馆,看到很多人挤在电视机前,画面中两幢摩天大楼正在冒着浓烟,起初我还以为是火灾,后来才发现这是一次恐怖袭击。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谢韬。受访者供图
“9·11”事件对美国人来说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重大创伤,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们开始意识到美国并非无懈可击,意识到美国和其他许多国家一样脆弱。而在这之前,他们认为美国正站在自己力量的顶峰。
2001年,苏联解体才刚过去十年,中国刚刚加入WTO。当时整个美国都对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新时代感到欢欣鼓舞。当时的世界是“单极”的,但突然出现了“大爆炸”,飞机撞向了双子塔,我认为这产生的心理创伤目前仍回荡在许多美国人的记忆里。
因为这次恐怖袭击,才有了像艾布拉姆斯刚才提到的,美国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这两场战争给中东和世界造成了巨大冲击。
伍德罗·威尔逊(美国前总统)曾说,“为民主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在“9·11”之前的很多年里,美国人似乎都忘记了威尔逊的这句名言。但“9·11”事件之后,许多美国决策者和分析人士开始重提这一观点,尽管约翰·昆西·亚当斯(美国前总统)曾警告美国人,“不要到国外去搜索和毁灭那些恶魔。”可以说,小布什、奥巴马和特朗普都或多或少认为,美国应该重新秉持“让世界对民主国家更安全”的理念。
“9·11”事件衍生的庞大反恐产业
谢韬:“9·11”事件后美国联邦政府进行了一定重组,新成立了国土安全部,以及许多被明确授权从事反恐工作的联邦政府机构。这引发了很多问题,很多人对此抱怨称,这些反恐机构对美国普通人进行监视,威胁到个人权利。在阿富汗战争结束后,想必很多美国人都希望那些开展监控的联邦机构能够收敛一下。
“9·11”之后,许多美国政治家、分析人士都深深担忧,每当美国卷入到武装冲突或海外战争,如1812年美英战争、1898年美西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都会不可避免地扩大美国联邦政府的权力,例如历史上的《反间谍法案》《外侨和煽动叛乱法案》等法案。美国人总是对任何会增加联邦政府权力的事情持怀疑态度,尤其是可能要以个人自由为代价的时候。
我相信艾布拉姆斯应该听说过一本名叫《应许之地,改革之邦》(Promised Land,Crusader State)的书,从中可以看到美国建国时期的外交政策理念,当时其第一外交原则是“本土自由”(liberty at home)。任何战争,无论是反恐战争还是常规战争,都会让许多美国人担心,因为他们深信“本土自由”是美国外交的终极目标。对于任何会威胁到本土自由的事情,他们最终都会做出反应,甚至发生强烈反弹。
到阿富汗战争中期的时候,就是2010年左右,许多美国分析人士开始表示,如果这次反恐战争继续,意味着美国人的个人自由可能会受到威胁。
艾布拉姆斯:“9·11”事件后,美国出现一个庞大的反恐产业,该产业的影响也是有好有坏。
“9·11”事件刚发生后,我们还以为遭受袭击将是新的生活常态,现在我们知道这只是一次异常事件。但是在那之后有很多新联邦官僚机构成立,并以反恐的名义实行管理。尽管恐怖主义的概念已经发生改变,政府机构也不愿意削减权力,这些机构组织仍与我们同在。
美国东北大学政治学副教授、反恐问题专家马克斯·艾布拉姆斯(Max Abrahms)。受访者供图
美国20年反恐战争得失
艾布拉姆斯:美国以一种非常强硬的方式回应了“9·11”事件,先是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又推翻了伊拉克政府,从也门、索马里到利比亚,到处使用无人机,这一系列行为会让部分恐怖分子思考,是否还想在美国发动类似“9·11”事件的袭击,美国至今也没有发生另一起类似的袭击。
但这种强硬回应的成本也非常高昂,美国在反恐战争上花费了数万亿美元,且无论在阿富汗、伊拉克还是在整个中东地区,美国推广“美式民主”也根本没有成功。另外,美国在阿富汗遭受了巨大的军事损失,损失了超2400名士兵。美国真的付出了很多,而这究竟是否真的有助于美国的国家安全,仍然值得商榷。
“9·11”事件后,恐怖主义威胁有了很大变化。“基地”组织当时主要存在和活动于阿富汗地区,这也是美国派军去那里的原因。美国进入阿富汗后,恐怖主义威胁就转移了。我们基本上摧毁了“基地”组织,但没有完全消灭它,而是使它扩散成许多分支,转移到其他不同国家和地区。
美国在中东地区和伊斯兰国家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在“9·11”事件之后,一直是失败的。美国想要(在阿富汗)开展的“国家建设”并没有好的效果。目前,华盛顿已经知道进行“国家建设”的难度。现在也很难在美国看到有主流政治家会公开主张每年花费数百亿美元,在一片非常陌生的土地,进行新思想观念、新生活方式、新政府和新军队的建设。
但我认为美国政府还会继续干预(他国的)政权更迭。当时美国政府不仅干预了阿富汗的政权更迭,还在之后短暂地干预了伊拉克,这后来被证明是一场彻底的灾难。在叙利亚,美国政府支持该国反对派,其目标之一是推翻阿萨德政权。在南美地区,美国也在继续其干预国家更迭理念。甚至目前在伊朗,华盛顿仍在讨论要加大对德黑兰的制裁,希望在当地煽动一场革命以推翻其政府。
所以我认为美国政府认识到了在别的国家开展“国家建设”的风险,但他们还没认识到干预他国政权更迭的风险。我一直很好奇,外交政策建制派会在多大程度上,基于我们从过往和近期的外交史中得到的负面反馈,来更新其外交政策观点。
谢韬: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如果以国外恐怖分子针对美国本土或者海外美国利益发动攻击的次数或规模为指标,那么美国反恐战争20年,是有效果的,美国更加安全了,因为“9·11”之后再也没有发生类似袭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由于美国过去20年全身心投入海外反恐,结果忽视了国内恐怖主义蔓延,尤其是极端右翼发起的、针对少数族群的恐怖袭击,导致美国国内似乎更不安全。至于美国之外,中东地区毫无疑问并没有更加安全,如伊斯兰国在伊拉克的兴衰,以及“伊斯兰国呼罗珊省”近期在阿富汗发动恐怖袭击。
恐怖主义不仅包括源自美国国外的恐怖主义,也包括美国国内“土生土长”的恐怖主义,而美国反恐20年的一个重大教训就是过于关注前者而忽视了后者。今后全球反恐,必须同时严厉打击两类恐怖主义,“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虽然“9·11”之后全球反恐合作显著加强,但也存在诸多障碍,例如,一国对其国内恐怖组织的定性有时候不被其他国家所接受。国际社会应该尽快就恐怖主义组织定性达成共识,不能因为意识形态或其他原因而批评,甚至阻挠其他国家在其主权范围内开展正当的反恐行动。
恐怖主义没有国界、国籍、种族、语言、宗教之分。凡是通过暴力、破坏、恐吓等手段,制造社会恐慌、危害公共安全、侵犯人身财产,或者胁迫国家机关、国际组织,以实现其政治、意识形态等目的的主张和行为,就是恐怖主义,必须予以严厉打击。反恐也没有国界、国籍、种族、语言、宗教之分,国际社会进一步加强反恐合作,以保障各国人民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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