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衣食无着的贫寒少年相比,韩信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淮阴侯列传》的最后,太史公自己跳出来,说了这么一段话: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四处寻找)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太史公写早年韩信的史料,主要来自当地百姓的口耳相传。太史公写《史记》时,汉朝立国已有百年,当初反秦、楚汉相争的风云岁月,已是陈年往事。刘邦建立汉王朝,天下的三分之二,是韩信打下来的,但韩信最后被杀、被灭三族,这样悲剧的命运,在当地百姓心目中,在太史公心目中,夹杂了同情和不平。但太史公是当代人写当代史,有些话不能直说。所以,我们读到的韩信,是太史公笔下的韩信,中间折叠了太史公的情感。如果能把太史公的情感拆解出来,看看太史公的手法,《淮阴侯列传》就更加有味道、更加立体了。
太史公补充这样一条口头史料,究竟想说什么呢?
任伯年《韩信受辱图》
为什么不把这条史料放在正文中写,而要放在文章最后,自己跳出来说呢?
韩信的一生,从贫寒少年到北伐、东进、南征,到被杀、被灭族。这样的命运,太史公写到最后,一定感到无话可说,又能说什么呢?在无话可说的时候,还一定要说点什么,那就只好再说说韩信少年时的往事吧。我有时觉得,太史公对韩信有一种慈母的情怀,现在这个孩子死了,慈母在无以解脱的痛苦中,找人说说孩子小时候的事,说的时候几乎是面带笑容的。慈母说,这个孩子小时候苦,但是,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他从小就想当万户侯。这个事情,乡亲们都知道,他母亲死了,虽然穷得无法安葬,但他还是要找高敞的坟地,要高敞到什么程度呢?坟地周边,可以安置一万户人家。
太史公写文章以抑扬、曲折,极尽波澜为能事,在极写少年韩信的无状之后,一直到文章最后,再回过头来写韩信的少年心事,写少年韩信与众不同的地方,写他心里的火苗,写他早已被注定的命运。
少年韩信虽然到处骗吃骗喝,但他内心非常自尊,有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他将来是要成为大人物的。只有这样理解少年韩信的心理密码,他后来的许多举动才能够得到解释。韩信功成名就后,只肯赏赐南昌亭亭长一百个铜钱,并且责备他“是一个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少年韩信虽然一无是处,但自认为是大人物,他在内心深处也希望别人这样认同,但是,南昌亭亭长掉链子了,一开始认同,后来动摇,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认同。相反,在河边洗衣服的大娘、让他受垮下之辱的年轻屠夫,一个帮助他,一个侮辱他,都出于最基本的人性,善也好,恶也好,与是否认同“韩信将来会成为大人物”无关,所以韩信真诚地感谢洗衣服的大娘,甚至对年轻的屠户以德报怨。
太史公讲这几则故事,并且都有下文,环环相扣,一丝不乱,最终想凸显的是少年韩信的内心世界与心理密码。
沈心海《一饭千金图》
“太史公说”补充的这条口头史料,好像是不经意的闲笔,轻描淡写、波澜不惊,但如果把这条史料和写刘邦、项羽的相关史料并列在一起,味道就不一样了。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高祖本纪》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项羽本纪》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四处寻找)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淮阴侯列传》
刘邦、项羽都亲眼见过秦始皇,刘邦的反应是,深深地叹息,然后大声地感叹,“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的反应,非常直接,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从对比中可以看出,刘邦、项羽有帝王之志,但韩信只想成为万户侯。
在《淮阴侯列传》的下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太史公一再强调,韩信有取天下的才能和实力,也不断有谋士来开导他,太史公不厌其详地记载了谋士反复开导韩信的过程,但韩信始终不能,或者说不敢独树一帜。这是《淮阴侯列传》所要记录的中心事件,太史公也依此剪裁史料,经营详略。
这样来看《史记》,才能看到太史公文章的“险”与“深”,如果仅仅在字面上滑过,味道就出不来了。
在说完“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以后,太史公还加了一句:
“余视其母冢,良然。”
“良然”,等于说,“的确是这样啊!”太史公写文章,没有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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