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时光,到了八月,便是人间最急切的转折,炎暑转立秋,随后就是“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宋人无名氏显然是感知到了即将而至的变化,欣然留下一词《临江仙·寿何察推。六月廿一》:
六月翠蓂飞六荚,流空大火将西。
当年名世间生时。似光风霁月,神爽更精奇。
三十成名登上第,芙蓉照水真犀。
难淹逸步造丹墀。经纶须大手,谈笑入黄扉。
《诗经·国风·豳风》中有语“七月流火”,八月下旬,也就是农历七月转凉的时节,天刚擦黑的时候,大火星即荧惑星逐渐从西方落下,也就意味着暑退将寒了。此时,风光霁月、神清气爽,正逢三十成名登第,可谓是人生得意时,兼得天时地利。
然而,温度的急转而下,总会带来心头无法排遣的“悲秋”情绪。
虽然,还没有到《楚辞·九辨》中所说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但也有了郑振铎所写的《山中杂记·蝉与纺织娘》中的“那末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的味道了。
八月耐看的景致,有突然就变得有厚度有造型的云,往往带着阴沉和阳光的金边,在东南季风的吹拂下,快速地变幻和移动,带走了现实生活着的人们,关于“诗与远方”的旖旎遐思。
一直醉心于埋头赶路的人,也会停下匆匆而急速的脚步,看看云,看看你,也看看恍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自己……
于是,以往那些被忽视的,突然就变得鲜活起来,路边的一树树木芙蓉花开正好,在不乏力度的初秋的风中,烨烨生辉。
比如,我眼前的,正是南京并不十分显山露水的天隆寺,隐藏在闹市的偏安一隅,周围的林木森森、禅意绵绵。每当风吹过,叶浪卷积着馨香,一层一层地荡漾到那黄色琉璃瓦筑造的所在,分明就是宋代徐网在《白龙寺》中写下的旧时风物:
万木梢头见塔尖,道人于此卜幽潜。
深林六月风敲竹,古寺三更月入龛。
天旱蛟龙藏窟宅,水枯鱼鳖露须髯。
我来赤日祈甘雨,卧听萧萧泻屋檐。
特别偏爱这句“深林六月风敲竹 ”,但凡是涉及到古诗中的月份,总得换算一下,古人的农历六月,可不就是我们今天的阳历八月嘛。所谓“六月云初”,可不是美不胜收。
八月的风,不知起于何方,但知经过了眼前的深林,摇曳着枝头朵朵怒放的木芙蓉,忽而就敲打在身边的竹叶上,飒飒地发出初秋的轻吟。于是,林间追风的八月,就变得浪漫而唯美起来,先于知秋的第一片落叶,拨动了我们的心弦。
无论是鲍鲸鲸的小说《等风来》,还是宫崎骏执导的动画电影《起风了》,在意的都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而是讲了有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讲的心境。
当微风吹拂而过,我们甘之若饴的舒适感,是来源于忙忙碌碌、不知所踪的迷茫中的一丝喘息。不论,我们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人生,这一刻,众人平等,生活的苦难挣扎不曾放过任何人,同样,它平和而又治愈的一面,也不曾将谁遗忘。
南宋的“东塘居士”袁说友也曾怀念过八月的风,他的一首《扇画雪景》这样说:
杖屦祁寒里,林峦幻景同。
生绡明月影,淡墨老霜丛。
点染三冬雪,招邀六月风。
呼童小挥手,残吹袭帘栊。
扇子上明明画的是三九寒天的雪景,却用来招摇邀约八月的风,温热的熏熏然中带着对凉意的感知,倒是把扇子的使命感说得盎然有趣。
古时候的八月天,依然是炎暑的天下,宋代的欧阳修就曾在《渔家傲》中留下了这样的盛夏印象:
六月炎蒸何太盛。海榴灼灼红相映。
天外奇峰千掌回。风影定。汉宫圆扇初成咏。
珠箔初褰深院静。绛绡衣窄冰肤莹。
睡起日高堆酒兴。厌厌病。宿酲和梦何时醒。
一时间,即使暑期炎蒸太盛,但灼灼其华的红石榴、汉姬们执手把玩的团团圆扇,也足以抵消了。到底是八月的风,温柔中亦带着力量和威仪,所以,宋代的无名氏才会吟诵出如此的《临江仙》:
六月炎天收火伞,南薰洗尽烦蒸。
尧蓂七荚又争青。问知陈仲举,元是此时生。
别驾功名清暇日,题兴尚带屏星。
黑头非晚到公卿。且倾浮蚁酒,来听祝龟龄。
八月的南风啊,收掉了火伞笼罩,洗尽了夏日烦蒸。无论是之前提到的六荚还是此间的七荚,虽不知道到底是何豆角之荚,但都是丰收之意。闲暇之时,倒一杯浮蚁酒,听着小曲儿,对饮或者独酌,都是雅兴正浓。
许是,唐宋时,人世间还没有“温室效应”,城市里也还没有“热岛效应”,所以,八月的风到底是越吹越寒凉了。
杜甫先生这一座西南台始终念念不忘,“前游所未至者,故重游而记其胜”,因而写下《渼陂西南台》,其中有这么几句:
高台面苍陂,六月风日冷。
蒹葭离披去,天水相与永。”
台高水阔,故觉风日生凉,当然,也是因为八月的风本身就带着秋凉;台旷无翳,故见天水相连,《诗经》中的“蒹葭苍苍”以及那句千古震撼的“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扑面而来。
感觉到八月风寒的,显然大有人在,白居易在《题喷玉泉》的时候,被“泉喷声如玉,潭澄色似空”所吸引,不禁心生向往,也许是离得太近,被喷溅了些许,对于这份令人舒爽的凉意,他就联想到了“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风”。
同样是咏泉的,南宋洪咨夔的才艺自负、为人耿直也尽显诗中,《丁东泉》连带八月的风都带了金戈之音:
渴乌滴尽三更雨,铁凤敲寒六月风。
汤饼困来茶未熟,为师摇梦作丁东。
丁东,也即“叮咚”,这个铁凤敲的哪里的是风啊,简直是冰啊。
难怪,汪杜也说“湖南清绝地,长夏想为情。六月风日冷,炎天冰雪生。”《集杜工部句咏寒亭》;杨蟠在《长桥》中也云“皎皎冰壶里,天寒六月风”。
除了寒意,八月风还很大,宋代的王禹偁诗云:
鹏掀六月风,豹蔚七日雾。
曾巩的《余杭久旱赵悦道入境之夕四郊雨足二首》就更有意思:
旌旗东下路尘开,六月风云席上回。
正恐一方人暍死,直将霖雨过江来。
原来,久旱逢甘霖,还有这样的前奏,八月风云带着气势汹汹的云雨来了,旌旗猎猎、飞沙走石、来回扫荡……简直要将一方人喝(吓)死!突然就读地人嗤嗤地笑了起来,以方言入诗,如此生动和亲近。
大自然的任何一物一景一变化,于人而言,都是天赋。
且让这八月的风,带着林间的回荡,成为耳边心动的风吟,或轻、或大、或暖、或凉、或古典、或梦幻……我们,一起去吹吹风,或者奔跑着去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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