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5年,严武暴病去世,杜甫在蜀中失去了依靠,携家眷一路东下,于第二年到达夔州。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照顾下,杜甫为公家代管东屯公田一百顷,暂时安定下来。两年后杜甫决定北上返乡,由于时局动荡、生活窘迫以及洪水的缘故,一直在岳阳、长沙、衡阳之间往返,最终客死小舟之上。
杜甫在夔州住了一年九个月,其间所创作诗篇数量450余首,是流传下来杜诗的三分之一。经历了成都草堂时期的诗歌理论完备,这时他在格律诗的创作上已经完全成熟。
相对于年轻时期的壮志雄心、草堂时期的相对轻松,渐入老境的诗圣虽然依旧关注时局,心忧天下,但是作品的意象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悲苦、悲愁。即便有《登高》这样的极品出现,尾联两句气势也有些难以为继,这是杜甫个人年龄增长、心境改变的必然趋势,我们渐渐难看到到“岱宗夫如何”的盛气,更多的是对自身境遇与身体状况的悲叹。
推己及人,念人及己。这种巨大的无力感经常会因为一些故人的消息,旧事的新闻而触发,气象未必为高,但杜甫以自己强大的文才和格律诗技巧,保证了作品格律诗巅峰的地位。
年轻以意气胜,中年以理论胜,晚年以技巧胜,一生以才气胜。
在盛唐诗歌这个领域,杜甫不论在哪个阶段,都是值得敬仰的存在。
《阁夜》就是这样一首七言律诗作品。
这首诗是寓居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混战,吐蕃也常年入侵,时局一片混乱。杜甫在夔州暂时安定下来,进入创作高峰,也正是这段离乱时期,他的好友李白、严武、高适等都先后离世。这些朋友的离开,让苟活于乱世的杜甫心中凄凉,感时忆旧,写下了这首诗。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是一首仄起不入韵,押平水韵“二萧”部的七律。平仄合格,格律严谨,无任何出律问题。平仄格式的推导在前面写了篇文章专门分析过了,这里就不再复述。我们只看内容意境。
标题《阁夜》是什么意思呢?
当时杜甫寓居于夔州西阁,是个背山临水的好地方。杜甫同时期有诗《宿江边阁 / 后西阁》:“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可见这西阁居高临下,临近长江边瞿塘关,即“夔门”。
在一个寒冷的雪夜,诗圣忧时伤神,写下了这首作品。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首联从天时、景色起笔,交代时间,并借助“霜雪”、“寒宵”稍微点出诗人当时的心境,寓情于景。“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季日短。“景”通“影”,日光。用“天涯”来代称自己所在地,徒增身世飘零的感觉。“霁”,停。
临近岁末,白天越来越短。夔州寒冷的夜晚,雪停了。
是不是通身起了一层寒意?对于客居西阁的流浪者来说,更是思绪万千,无法入眠。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颔联承接首联,深入刻画景色。“五更”,是早晨三到五点之间,即凌晨。
黎明时分,兵营的战鼓号角声传来,声音悲壮荒凉。仍未破晓,银河倒映江面,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
注意这里有诗圣独有的特色——用典圆熟而不显。这两句诗我们读起来很平易,感觉不到字词里面的有何渊源,实际上杜甫都用了典。
“鼓角声悲壮”用的是祢衡击鼓,出自《后汉书·祢衡传》:
次至衡,衡方为《渔阳》参挝,客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
“星河影动摇”则用的是汉武帝问星象异动之事,出自《汉书·天文志》:
星摇者,民劳也。
杜甫用典之妙,在于典故涵义与诗句本身意境自然融合,让人感觉不出来是用典。
黎明前的鼓声带着山谷中的寒气奔涌而来,悲壮苍凉;奔流的江水中倒映的银河,破碎摇曳。这种意境在读者心中自然形成,如果能体会到诗人用典,就会形成一股合力,对悲伤、悲壮、劳民这些诗人想要表达的真意理解得更加深刻。
即便我们不知道他的用典,也可以想象出颔联所写景象的情境,但是知道用典出处,无疑会为我们理解杜甫诗心诗境加成。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颈联不再继续当前景色渲染,转到更大更广的社会背景。
严武死后,杜甫的出走纯粹是私交无着落,实际上西川节度使的权力忽然真空,引发了极大地动荡。严武下属崔旰向朝廷推荐王崇俊为继任人选,却不想朝廷担心蜀中将领难以管控,派来郭英乂继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郭英乂诬杀王崇俊,又打算剿灭崔旰,奈何军事无能被反杀。崔旰成为蜀中实际控制人并最终得到朝廷认可,接任西川节度使。
史家了了几笔,于蜀中百姓却是刀兵炼狱。三川节度使反复鏖战,还要应付吐蕃入侵,老百姓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野哭”,四野的哭声,漫山遍野的哭声。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的哭声响彻四野。所以这一句的正确顺序应该是“闻战伐千家野哭”,典型的诗家语倒装。
这是整个时代背景的交代,对句则是对空间的交代。“夷歌”,少数民族歌曲。在这里我们要知道标题是《阁夜》,所以无论描写走得多远,前提都是在夜间的所见所感。“夷歌”对应首联的“天涯”,增加了空间确认。
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的哭声响彻四野。可我却飘零在这蛮荒偏远之地,夜里听着渔夫樵子劳作的歌声,悲从中来。
天地不仁,偏偏我却毫无用武之地,流落到荒蛮之地。这是一个曾经也算蜀中政权中心当过差的人对蜀中百姓的忧心,对自己没有制止军阀混战能力的悲叹。正是前面提到的《宿江边阁》中最重要的两句的情感点题:“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我彻夜难眠,只因自己无法扭转乾坤啊。
忧国忧民,却无能为力,这是杜甫一辈子的愁绪。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尾联既要承接颈联,对无力感做出排解,同时尾联“合”,一般会再指向首联。当然,文法千差万别,写法灵活多变,特别是后世散文入诗之后,“起承转合”也不一定成为定式。
这两句中的用典就比较明显,不像颔联一样无形。“卧龙”,自然是诸葛亮。“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这也就是“白帝城”名字的由来。而夔州西郊有武侯庙和白帝庙,杜甫遥望这两座纪念不世出的英雄人物的地方,无限感慨。
这里又回到了首联的写景,算是完成了“合”,同时用这些大人物终归黄土一抔的感慨,来消解自己在前面提到“无力正乾坤”的愁苦。
连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人物,也改变不了历史的走向,我这个糟老头子,又能如何呢?
“人事”,指交游,朋友。“音书”,音信,书信。“漫”,突然,白白的。
知己渐渐零落,音信慢慢断绝,我在寒夜中的这点寂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种文字的自我排遣,有用吗?其实是没有用的。在“野哭千家”的大背景下,更加显得渺小无力,凸显出诗人心中的凄苦万状,不可尽言。
这首诗于格式上来说,是杜诗的典范作品。章法严密,用典不留痕迹,起承转合自然流畅,不论是文字技巧,平仄格律,还是文法走向,内容安排,以及杜甫本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和诗圣青壮年时期的作品相比,气象偏于凄苦悲凉,这是年龄的积累和身体伤病的打击,是一个人走向晚年不可避免的意识萎缩,杜甫借助文才和技巧延缓了自己诗歌作品的巅峰状态,但是他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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