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个情妹哟可怜那个郎。
可怜哩个星子它走夜路,
可怜哩个情妹呀她睡呀嘛睡空房……”
谁也不会想到,这舒缓而略显忧伤的旋律,竟是从一个正在干活的木匠口中吐出来的。
而吹着口哨干活的木匠,他在乎的是横在面前的圆木,是斧头墨斗锯条刨子凿子与木头的关系,是工作进度,是正在制作的这件家具。
此时此刻,他已从圆木里,看见了木柱、木板、榫头和楔子,甚至是一件完整的家具了。
他专心致志地工作着,忽视了自己的口哨有多么迷人,更忽视了主人家的闺女那刚刚萌芽的爱情——
口哨声中,她颠三倒四,茶饭不思,辗转反侧,魂不守舍。
口哨声中,她的面庞由红润而憔悴,她的身体由丰腴而消瘦,她的青春由飞扬而歇下了活跃的双翅。
当他完成了工作,领取薪酬准备告辞的时候,他终于惊讶地发现:少女的目光是那样的迷惘,那样的失落,那样的哀怨,那样的凄凉,那样的绝望……
只有少女本人知道,木匠无意间吹吐出的口哨具有怎样的魔力。
请问:有没有木匠一样的诗人?
清洗瓦罐的女人
下一步,她必须把那只瓦罐清洗干净。
青菜、白菜、萝卜叶,都水灵灵地躺在菜篮子里。它们将被塞进罐子,在时间和水的作用下成为酸菜,为此,它们绿得更加慷慨,白得更加悲壮。那时,绯红的晨光从菜篮子里凸露出来,使菜叶上的露珠更为晶莹,更为诱人。
瓦罐似乎怀了孕,老是腆着大大的肚子,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当她想要把它搬出屋外时,我觉得罐子里肯定装满了东西,否则不会那么重。而让她挪着步子往外移,实在有点让人放心不下。事实上,瓦罐里没别的事物,只有经久的灰尘、蛛丝和黑暗。
她能用清水,将这些灰尘、蛛丝和黑暗全都清洗掉吗?我开始怀疑起来。
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果真朝罐子里羼了好些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然后挽起衣袖,把一条藕色的胳膊伸进其中,哗哗哗地搅拌。那哗哗的声音,仿佛不是水发出的,也不是灰尘、蛛丝和黑暗发出的,而是过去的时光在里面回响。
片刻之后,她的手从罐中抽回,原先那藕白的胳膊好像在墨汁里浸染过一般,变成了黑色。面对这一事实,我惊诧不已:难道这只普普通通的罐子来自传说不成,要不然,它哪来的这般神奇?
羼水,搅拌,倒出。如此反复数次,她就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来,伸进罐内擦拭。每擦拭一次,她都要将毛巾凑到眼前,直到确认已经没有了任何尘埃留存其中为止。她的这一系列行为,彻底粉碎了我的怀疑,让我不得不承认:时间也是可以清洗掉的!
纵是这样,瓦罐也还是腆着肚子,并未因此而变轻多少,仍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当瓦罐塞满了洗净的菜叶,她就封好罐口,将其倒置于屋角。她捋了一下额发,笑了。因为她已完成了今天的全部工作。接下来,她要让时间再一次进入瓦罐,与清水菜叶一道腌制全家人都爱吃的酸菜。
清洗罐子的女人并不十分美丽,但我却为她今天的工作着迷:清洗掉时间,又渴望时间重回,这算不算一种伟大的劳动?
扎进生命的钉子
我一开口说话,就会冷不丁地跳出一两个生硬的词语来,让你莫名其妙,困惑不解。其实,这些词语产自我的童年和童年的土地,它们土里土气,有一种野毛桃的涩味。尽管我上过学堂,念过语文课本,如今又在中学里教着语文,但它们的出现仍旧难以避免,纵使它们影响了我的表达,我也无能为力。
浪迹天涯的日子,我赞美过异乡的山水人物,也曾沉湎于无数次短暂的爱情。但每个夜晚的每个梦里,我都会无端端地回到故乡:哦,门前的香樟树,屋脊上吵吵嚷嚷的麻雀,瓦窑外黄色的泥浆,打柴归来的粗手大脚的农妇,野歌野调而又满面霞光的壮汉……
我得赶快回到父亲身旁。他老了,有一颗不太好用的心脏。母亲来信说,最近父亲要动手术,让医生剖开胸膛看看里面是啥情况。手术需要输血,镇上没人跟父亲血型相符,医生建议让我回去,从我身上采取。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他把什么都给了我,我没有理由拒绝献出几百毫升血液。尽管此时我与父亲相隔数千公里,尽管明天要下暴雨。
语言,故乡,血液……我常常感到疼痛。当我打开自己,拆下一些关节或思想,到处检视,就发现了这些狠狠扎进生命里来的钉子!它们既不生锈,也不弯曲,牢牢地钉住我,让我无法翻卷,更不能飘飞。
即使给我一把钳子,我也拔不出这些钉子。
瓦:天人之间
1
瓦是泥的另一种形态。
在泥和瓦之间,烈火熊熊。
2
工棚。泥坯。刮弓。车架。火窑……
瓦匠:泥塑大师,火焰大师,建筑大师,音乐大师。
他袒胸露乳,
一无所有。
3
千殿万榭,以瓦为顶。
天宫中的美人儿,接住檐雨,开始磨墨。
一幅水墨人间,早已了然于胸。
4
玉碎了,还是玉。
瓦碎了,则为砾,意味着家败国亡。
君不见大地之上,无以计数的废墟和遗址,皆作瓦砾一片。阿房宫的焦土里,埋葬着一个奢靡的王朝;圆明园的碎瓦中,掩藏着一段屈辱的历史。
宁可玉碎,也要瓦全。
5
男弄璋,女弄瓦。
难怪天下女子如此美丽。
原来,她们的玩具,也带着泥土的灵性。
6
埋首典籍,不如拥有一支书写的毛笔。
锦衣玉食,不如头顶一片挡雨的青瓦。
穷困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田地,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7
杜甫理想中的千万间广厦,一定覆盖着恶风揭不去的好瓦。
不烧香,不点蜡。
诸君而有意,请去到少陵坟前,
祭献一块瓦吧。
8
荒村野店,不配盖瓦。
因此,那里的酒香,难以结缘声声琵琶。
有谁能于荒村野店,填就一阙缠绵悱恻的宋词?
9
寺庙为了凸显神秘,于巨石古松后翘出一角瓦檐。
佛惧风化,藏身瓦下。
木鱼一声一声,把山中寂寞的岁月,敲得又空幻又漫长。
打水的和尚抬头,就看见寺院的瓦脊上,霞光堆积。他想,要用怎样的剪刀,方能以此裁出一件梦寐以求的袈裟。水桶漏水,洒了一路。
经库有瓦,经文不会漫漶。
10
一座没有青瓦的村庄,迎不进新娘。
一所没有青瓦的房子,留不住儿郎。
家无瓦,寒风就会吹熄眼睛,夜色就会笼罩额头,风湿就会侵犯双腿,婴儿就会发出哭喊,故事就会找不到开头……
油灯一盏,无法点亮。
11
不漏风,不漏雨。
瓦下家庭,爽朗的笑声,时时从门缝窗洞飘散出来。
屋后,果树婆娑起舞。
房前,芭蕉苍翠欲滴。
12
瓦沟里,住着麻雀一家。
早起的它们还没来得及梳洗,就伸出尖喙,噙住了第一缕阳光。
轻拍着双翅,
它们用方言,把新来的日子,
翻译成
叽叽喳喳的欢欣。
13
瓦檐下,燕子筑巢。
斜风细雨里归来,仿若一串省略号,为春天标点。
它们不停的呢喃,令即将出嫁的幺妹,望着河湾那树盛开的槐花,泪水盈眶。
14
瓦脊上,炊烟升起。
这一缕炊烟,以袅娜的身姿,演绎主人的幸福与甜蜜。
与屋角的栗树私语,直到树叶纷纷拍掌。
飘移到山岭,把乡村的秘密告诉给夕阳。
炊烟消逝:晚霭弥天。
15
瓦,瓦,瓦特的瓦。
瓦,瓦,席尔瓦的瓦。
蹩脚的乡村教师,让降生于瓦屋的儿童们,越学越糊涂。
16
野蛮的城市高楼,取消了瓦,代之以水泥预制板。
收听不到天籁。
采取不了地气。
17
跟月光合作,丁丁当当;
跟细雨联袂,淅淅沥沥。
如果你有一双灵敏的耳朵,
你一定会相信,
凡庇佑着我们的事物,没有一种不是无与伦比的乐器。
比如瓦,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头顶之上,
鸣奏天地大音。
18
不是隔离,而是联系
阳光在颤动,鸟鸣在汹涌,狂飙在突进,闪电在驱策……是什么接通了凡人与神仙的心脏?
天人之间:瓦。
诗人简介:冉仲景,土家族,1966年生,重庆酉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在《民族文学》《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红岩》《人民文学》《酉水》等全国各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参加过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现供职于重庆市酉阳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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