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庄公戒饬守臣
左丘明 〔春秋〕
秋七月(前712年) ,公会齐侯、郑伯伐许 。庚辰 ,傅于许 。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 ,子都自下射之 ,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 ,周麾而呼曰 :“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 ,遂入许。许庄公奔卫 。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 ,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 ,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 ,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 ,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 ,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 。若寡人得没于地 ,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 。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 ,其能降以相从也 。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 ?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
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 ,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 ;王室而既卑矣 ,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岳之胤也 。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春秋初期诸侯国地图
译文
秋七月(前712年) ,公会齐侯、郑伯伐许 。庚辰 ,傅于许 。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 ,子都自下射之 ,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 ,周麾而呼曰 :“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 ,遂入许。许庄公奔卫 。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 ,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鲁隐公十一年秋季七月,鲁隐公会同齐僖公、郑庄公讨伐许国。初一这一天,三国的军队都逼近许国城下。颍考叔拿起郑庄公的大旗“蝥弧”,首先登城,子都从下面射他,颍考叔坠落下来。瑕叔盈连忙接过“蝥弧”登城,然后向四面挥动,召集大军,并大声呼喊:“国君登上城墙了!”这样,郑国的军队便全部攻上去了。初三,就攻进了许国。许庄公逃奔到卫国去。齐僖公要把许国的土地让给鲁国,鲁隐公说:“您说许国不供纳贡赋,所以我们就跟着您来讨伐它。现在许国既然已经认罪了,那么,虽然您有命令,我也不敢听从。”于是他们就把许国让给了郑国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 ,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 ,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 ,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 ,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 。若寡人得没于地 ,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 。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 ,其能降以相从也 。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 ?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
郑庄公派许大夫百里侍奉许叔,居住在许国的东部边境上。并对他说:“上天降给许国灾祸,鬼神也对许国国君不满,因而借助于我的手来惩罚他。我只有一两个同姓的臣属,尚且不能相安无事,难道还敢把许国的事情也揽来料理吗?我自己有弟弟,尚且不能和睦相处,而使他寄食于四方,更何况长期占有许国呢?你侍奉许叔来安抚、怀柔这里的人民,我要派公孙获来辅佐你。倘若我能善终,埋骨于地下,而上天又能重新对许国以礼相待,对降祸给许国的事表示懊悔,宁可使许庄公有机会再主国政。那时郑国如有所请求,希望许国像老亲戚一样,能赐予照顾,使郑国如愿以偿。不要让其他宗族乘机强住在这里,同我郑国争夺这块土地。我郑国的子孙对自己覆亡的命运,尚且来不及挽救,更何况占有许国呢?我所以使你们居住在这里,不光是为了许国,也是想利用这种形势来巩固我们的边境。”
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 ,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 ;王室而既卑矣 ,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岳之胤也 。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郑庄公于是使公孙获居住在许国西部边境上,并且对他说:“凡是你的器用财物,都不要放置在许国,我死后,你就赶快离开。我们的先君最近才在这里建国;而周王室已经衰落了,周朝子孙互相攻伐,秩序日益混乱。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已经厌弃周王朝了,我们怎么能和许国相争呢?”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君子认为:“郑庄公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合乎礼法。礼法是治理国家,安定社会,使人民尊卑有序,对后代子孙有利的东西。当许国不执行礼法的时候就讨伐它,而它认罪以后,又赦免它;度量自己的德行来与人相处,估计自己的力量去办事,选择有利时机,然后采取行动,而又不拖累后人,这真可以说是懂得礼法了。”
注释
⑴公︰鲁隠公。齐侯︰齐僖公。郑伯︰郑庄公。
⑵许︰国名,在今河南许昌县。
⑶傅:同附,靠近。蝥弧︰旗名。
⑷子都︰郑国大夫。子都与颍考叔有争车之怨,故射之以报怨。
⑸瑕叔盈︰郑国大夫。
⑹共︰同“供”,供职、奉职。
⑺百里︰许国大夫。
⑻许叔︰许庄公之弟。
⑼父兄:父老兄弟。指同姓臣子。共亿:相安无事。
⑽吾子:二人谈话时对对方的敬称。
⑾获︰指郑国大夫公孙获。
⑿昏媾︰昏通婚,婚姻;结亲。
⒀禋祀︰祭天神之礼。
⒁圉︰边境。
⒂亟:急切。
⒃而︰代词,你;你的。
⒄贿︰货财。金玉称货,布帛称贿。
⒅乃︰汝;你。
⒆序︰同“绪”,前人的功业。
⒇大岳︰传说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
(21)胤︰后嗣。
(22)经︰治理。
赏析
郑庄公乃春秋时代的奸雄之一, 从 《左传》所载来看, 他的一生, 似乎做尽了非礼之事, 无论是与其弟共叔段的权力之争, 还是与周王室交换人质之事, 无不如此。然而, 这篇《郑庄公戒饬守臣》中的“君子曰”却一反常态地评断郑庄公“于是乎有礼”, 这岂不令人惊讶?原因何在, 细品玩味《左传·隐公十一年》所记载的这件事之后, 我们便会明了于心的。
事情是这样的: 隐公十一年七月, 鲁隐公、齐侯和郑庄公率各自的军队一同讨伐许国, 最后由郑国接管了许国的土地, 于是便有了郑庄公对于边境守臣的戒饬之词。
当时, 郑国和许国为邻, 郑庄公对许早就虎视眈眈, 觊觎良久, 另据《左传·隐公十一年》所载, 早在夏天里, 就已经与隐公进行了攻打许的策划, 并先于五月十四日就分发了武器, 因而, 战斗中郑国肯定是主角,《左传》的作者自然也就把记叙的重点放到了郑国的军队上。许国的城池是由郑军攻克的, 也正是郑军率先登上的城池。这场攻城之战, 作者择取了郑国之旗作为线索来写, 旗帜是胜利的象征, 郑国的旗子插上许城之时, 也就是许国败亡之时。颍考叔捷足先登, 但由于战前与子都争夺兵车, 使子都怀恨在心, 趁机报复, 颍考叔死在子都箭下, 瑕叔盈将旗子接过, 终于用旗帜召唤了郑国军队登上城池。
战斗是大获全胜了, 但许国是败在三国联军之下, 最后该属归于谁?齐侯和鲁隐公不知是无心于许, 还是谦逊为怀, 推让再三后, 将许让给了郑, 这正中郑庄公下怀, 在心满意足之余, 他开始安排边境的守臣, 并对每个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首先,郑庄公安排许国大夫百里事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住在许国东面的边邑。亡国之君许庄公已逃到卫国去了,但还有许多亡国之臣尚在,民心如何安抚,这是摆在郑庄公面前的大问题,关系到国家的安定以及霸业的成败,郑庄公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贪图许国的阴谋,委婉地把自己攻打许的行动涂上冠冕堂皇的色彩,他说:“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而假手于我寡人。”似乎这一切都是天意,而他则是顺乎天理而动的。在许国的臣子面前,他敢于这样来解释自己的行为,足见其虚饰和狡猾。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人,他不惜当众揭开自己的短处,以自己朝廷内的不一致;以及与共叔段的争斗为例,再次推脱自己攻许的所谓“功绩”。按照他的说法,天不容许,灭许之人便是上天的有功之臣,而另一方面,他在许国人面前言词恳切地推崇自己的这一功勋,实际上,言外之意也就是在推卸攻打许的罪责,同时,他又补充说明自己不会“久有许(国)”,让人听来,似乎他完全不是要将许国据为己有,而是为顺天意暂时照抚一下许国,但这一句:“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才真正道出了天机,原来这一切的安排、这一番话语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并非是要照顾亡国之君的弟弟许叔,而是要假借许叔的名义来拉拢民心,最终获得对许国的真正控制。
郑庄公是深谋远虑的,一个国家,内优和外患往往同时存在,他解决了许国的民心归顺这个内部问题,又开始排除外在的威胁。当时,诸侯各国都在加紧称霸,弱肉强食是冷酷的现实,用武力占据别人社稷的人,自己的国家也可能会有朝一日被他人夺去。刚刚到手的许国这片土地,近的来说就面临着齐国和鲁国的威胁,远的就更难以逆料了。郑庄公为了表达这层意思,先退一步,如同许愿一样,向许国人保证,当自己死后,如果天有恢复许国的意思,那么就将请回许庄公。在这里要注意具有讽刺意义的一点,他强调的是他自己“没于地”之后,那么,在他生前,任何人是不用再作非分之想了。许愿之后,便又施出常用的伎俩,要与许国通婚,然后才似乎不经意地道出了他的“外患”:“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然而他说的是较为隐晦的,稍露天机便马上又加以掩饰,于是他马上补上一句:“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又是一句如此高妙的解释,俨然一副为许国着想的样子。反反复复,叮叮咛咛,曲曲折折地强调的不外乎一个意思:“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其心术之所在于此可见一斑。
东面的边境既已安排妥当,便开始打算西部边陲,这一次安排的是自己人,此任落在郑国大夫公孙获身上。郑庄公告诫公孙获,待郑庄公自己死去的时候,公孙获要即刻离开许国,对于这种安排的解释同样又是出于天意:“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郑庄公对于自己生前的事是有把握的, 在他的有生之年, 许国是不可能有翻身之日的, 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未来, 他早已看到了周王朝日益衰微的趋势, 预料到他离世之后, 鹿死谁手甚难揣测, 不能不为郑国留条退路。同时, 换个角度来说, 单从这段话的字面, 却难以捉摸出上述隐情, 让人听来是在重复和许大夫百里说过的诺言——待他郑庄公死后, 把许国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这对于安抚许国上上下下的人心, 无疑会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庄公为自己树立了既顺应天意, 又关怀许国的礼让为怀的形象。
难怪“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了, 相对于他所做过的那些咄咄逼人的公开行径, 这件事从表面上来说还算守“礼”, 然而, 这也便只是针对这件事情本身而言, 而要深究其内心的精打细算、审时度势, 一个运筹帷幄的奸雄的面貌便更趋于完整了。全篇郑庄公辞令之妙处随处可见, 更见其智慧之深, 在当时, 在后世都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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