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赏析】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起,李白(公元701年~公元762年)入永王李璘军幕;及永王为肃宗所杀,因受牵连,身陷囹圄,流放夜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遇赦东归,游岳阳时作此诗。夏十二,李白的朋友。
一般认为被赦免的李白,欢呼雀跃,心情轻快,所以才有抒发狂喜之情的《早发白帝城》以及本诗。
《早发白帝城》自然如此,可是本诗是否也如此呢?值得商榷。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此是极写岳阳楼高。因为足够高,故整个岳阳城能一览无余。而后诗人视线由远及近渐渐回收。先看到江水向远方流走,接着视野豁然开阔,洞庭湖出现在眼前。江水与洞庭湖无疑是相连的。如果将渐行渐远的江水看作一枝花上细细的花枝,则洞庭湖便是这一枝花上膨大硕壮的那朵花。是谓“川迥洞庭开”。“迥”,读jiǒng,远。
在这两句里,我们应该注意“尽”和“迥”字。诗人极目远眺,总有穷尽之时;江河蜿蜒而去,深入莽苍远方,则诗人想必对未来也有茫然之感吧?而江水的逼仄,更衬托出眼前洞庭湖的浩渺,则诗人的心情想必也因此变得稍微开朗一些了吧?这就有了下面两句。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这是写季节和时间的。诗人登临岳阳楼,应是秋日傍晚。大雁南飞,似将愁心带去;山高遮天,似衔好月而来。“衔”是因为月在山后,其中一角为山所遮。“来”是因为本来夜幕降临,山黑绰绰地看不见,直到月亮升起,将大山清晰地映照出来,好似一下子推送到诗人眼前。
此两句中的“愁”是呼应前面两句的。证明“尽”和“迥”确实反映了诗人内心的苦闷与烦忧。未来不可期,现实很沉重。虽然逃避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洞庭湖上,虽然洞庭湖如花朵般明艳,内心的愁苦却反而越积越多。也不知立了多久,但闻秋雁声声,但见夜幕低垂,但见玉兔东升,但见群山毕现,诗人此时的心情仿佛变得空明沉静,所以有了这两句。
在这两句里,应注意“引”和“衔”。看到这个“引”字,我想到的是唐代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中的“将军夜引弓”。《说文》:“引,开弓也。”本义为拉开弓。可引申为“拉、牵动”。则如此想来,“雁引愁心去”,就仿如将一颗愁心当作箭矢拉将开来,等到松开弓弦的时候,是不是这颗愁心带给诗人的伤害会更甚?“衔”,《说文》:“衔,马勒口中。”本义为马嚼子。有“用嘴叼着,含着”、“包含”、“心中怀有,藏在心里”等义。所谓“好月”,大概应是指圆月、明月吧?“山衔好月来”应该说的是好月为山所遮。光明不彰,圆月不满,这就有缺憾了。不仅如此,“山衔好月来”,谁来?山来!大山就好似诗人的胸中块垒,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人无法呼吸,越来越无处可逃。怎么办?现实不可留,唯向幻中求。这便引出了下两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这是两句最能代表诗仙特质的诗。诗人与朋友们一起,席地而坐,半躺半卧,猜拳行令,开怀畅饮。在诗人浪漫的想象里,这就仿佛置身仙境一般。筵席从云间排下,酒杯从天上传来,云气缭绕中,与众仙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行杯”,流觞,流杯。古代风俗,每逢三月上旬巳日,于环曲的水渠边高会,置酒杯于水的上流,杯流行停于谁前,谁便取饮。南朝梁元帝《燕歌行》:“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也有认为“行杯”是指传杯饮酒的。不过,从句意上判断,我还是倾向认为是指“流觞,流杯”。因为杯是从天上传来的,而云气流动如水。
诗人这两句写得快活,却让人读了伤感。或许诗人想起了当年在长安朝堂之上宴饮的场景?则彼时越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越能衬出此时的落魄与不甘。回顾过往,那大概便是诗人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刻吧?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写完这首诗三年后,诗人便病逝于安徽当涂。当然,《唐摭言》中还有一种记述,说李白是醉入采石江中捉月而死。嗯嗯,人间谪仙确应如此。
梦总是要醒的。“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说的便是梦醒后的情景。人若酒醉,又何惧风凉?看来酒虽然上头了,心里却一直是清醒的。醉能忘忧,而求醉不得,这该是多么深的无奈?“吹人舞袖回”,看似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却难掩走时的仓惶与狼狈。楼高无遮,秋风肆虐,不但将诗人从梦中吹醒,更将诗人轰下高台。原本的散心之游,就这么草草收场了。这仿佛是现实在以这种方式给予诗人迎头痛击。
明朝徐用吾《唐诗分类绳尺》评此诗曰:情中含情,飘飘欲举。噫,好一个“情中含情,飘飘欲举”!同题的诗九年后杜甫亦作过。与杜甫诗的沉郁苍凉相比,李白诗就显得特别潇洒豁达。若联想起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则与杜甫的忧国忧民相比,李白就显得特别没心没肺了。可是啊,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当我们深入分析进去,就会发现,李白此诗,真是字字句句都那么轻松自在,字字句句都那么辛酸苦涩。
有人会问,您是不是过度解读了?看看他这年冬天写的《望鹦鹉洲悲祢衡》我们就知道了。从遇赦后的《早发白帝城》,这一路下来,诗人的心情从刚开始的狂喜,应该是变得越来越消沉。本诗就是在诗人内心隐藏的忧郁尚未爆发时所作。那又有人会问,既然如此,此诗是不是显得匠气太足了?不然!若李白在世,看到我的分析,怕也会讶然:我真的这样想过吗?作为一代诗仙,其炼字炼句早已臻于化境。因此,看似漫不经心的未经雕琢的词句,无一不是他潜意识的真实反映。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作品是作者情感、意识与文学素养的载体。情感越真挚,文学素养越高,作品就越如神来之笔,浑然天成。
在“霸王别姬”的历史故事里,虞姬在自刎前作了一首著名的《和垓下歌》。最后两句诗云:“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句“大王意气尽”便道出了楚霸王不肯过江东的真实原因。此即所谓心灰意冷、哀莫大于心死也。我观杜工部《登岳阳楼》与李太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亦有此等绝望之气。而果不其然,两人都分别于诗成两三年后病逝。真可哀也!
【译文】
于岳阳楼上望天涯,知心力目力终有穷尽时。
洞庭湖与远去的江水相连,细弱的花枝上沉甸甸的花朵。
姑且将愁心付与大雁,任它似引弓把弦拉满。
玉兔东升,山影重重,隐约间万马摧城。
看破军,就在这城头宴饮!美酒从天庭传下,仙人同席。
云雾缭绕,众星捧月,恰似当年,高力士脱靴。
凉风乍起,星河寥落;仙班散尽,遍地狼藉。不如归去吧!
风驻危楼,梯阶空响;袍袖舞摆,如断鸿零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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