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苏轼 〔宋代〕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作于苏轼贬谪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读罢全词,人生的沉浮、情感的忧乐,我们的理念中自会有一番全新的体悟。只要坚守自己的精神世界,顺境不骄,逆境不惧,就会少些烦恼,多些宁静和快乐。作者以风趣幽默的笔调写出途中遇雨所感所思,含藏着词人的人生智慧,含藏着词人对宇宙人生深刻的体悟。表达了乐观旷达的生活态度。抒写词人对于遭受风雨的那种无所畏惧、泰然自若的态度,并显示了他作为词人兼哲人倔强、达观、睿智的一面。
这首词表层意义不难理解,全篇叙事、写景、抒情水乳交融,写得有声有色,气势充沛而又富有诗情画意。上阕写冒雨徐行的心情。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下笔突兀,气势饱满,描写有声有色,气象宛然。“穿林打叶”是断面描写当时风雨的情状,暗示着狂风穿林,暴雨打叶,看来这场雨不但速度来得快,而且程度深。大自然风云突变,面对意外侵袭,“同行皆狼狈”,作者却“吟啸且徐行”,“徐行”就是慢慢地走,词人似乎对“风雨”这一“插曲”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高歌吟唱,冒雨徐行,在风雨中体验人生中的另外一种感受。
“竹杖芒鞋轻胜马”是对“徐行”的补充,词人拄着竹杖,穿着草鞋,无所挂碍,一身轻快,比驾驭马匹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要轻快多了。一个“轻”耐人寻味,写出了词人内心的感觉。当一个人无所累、无所欲的时候,内心自然是轻快不已的。
“谁怕?”有一颗无所挂碍之心就不会惧怕失去什么。上阕最后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有点总结的味道,这里的“一薏烟雨”,不是实写,而是象征。一方面,既然“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说明当时并无裁衣可披。另一方面,“烟雨”也不是专指沙湖道中的烟雨,而是泛写大自然中出现的一切风风雨雨。这句话的画外音是:只要预备一件“薏衣”,不仅能应对当下的风雨,而且能坦然面对一生的风雨,蓑衣无形之中就被赋予了更广泛的象征意义。
下阕写雨后的景物和感受。起始三句为“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料峭春风”“微冷”写的是词人当时身体上的真实感受。“山头斜照却相迎”表面上是写实,其实也暗含象征意味。小序中说:“已而遂晴,故作此。”说明已雨过天晴,苏轼用“山头斜照却相迎”来概括,就成为了点晴之笔,暗含战胜风雨之意。
接下来的几句总结陈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萧瑟处”,指的是刚才经历风雨之处,现在天已放晴,回顾归程中所经历的风雨,最终却“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复归于平静。
自然界的风风雨雨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但苏轼能够从道中遇雨这件事情生发开去,体验到复杂的人生经历。“乌台诗案”使苏轼对于政治上的不幸风雨,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最终能够解脱出来,以随遇而安的态度相对。表现了词人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
所以,《定风波》给人的整体感觉如庄子的《逍遥游》般洒脱。中国传统哲学观认为,人与大自然是–体的。“道”既存在于人间,也存在于万物中,人们应善于从世间万物看出人生的道理,赋予万物以象征意义。
因此,大自然成为词人抚慰灵魂的方式。在他人眼中,人与大自然是对立的,一场风雨让他们狼狈不堪,但在苏轼的世界里,人与自然是融和的,即便是穿林打叶的暴雨,词人照样吟啸,照旧徐行,既喜欢阳光,也不排除雨露,其实质是一种生命的超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所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这首词表面在陈述自己不畏惧风雨,但从深层意识来读,又具有许多内涵,蕴涵词人对生命意义的领悟。
人类生存于世界之上,似乎带有先天的悲剧特质。因为每一个个体在终极意义上都注定要面对死亡。在浩瀚博大的大自然面前,人显得无比渺小。所以,许多先哲们无不从不同角度探寻自己在宇宙空间中的位置和价值。
苏轼作为文人自是难免。如何才能做到解脱呢?答案还得从宇宙自然中去寻找。按照庄子的体会,“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庄子《秋水》),只有当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的界限彻底被消解,才不会有痛苦,只有人彻底消融和合到自然之中,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人才能与天体相始终。
正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所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将自己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按照自然的节律生活运作,就会与天地相始终。
在这首词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不是说让大家不去听暴雨的声响,而是说不要被穿林打叶的声响所吓到,不妨一边吟啸一边徐行。不但要听穿林打叶的雨,还要感受雨打风吹的快乐。如果将自己也作为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作为风雨中的一分子,将自己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那么,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很轻快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但“竹杖芒鞋”“轻胜马”,而且可以“一镬烟雨任平生”,达到永恒。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词中,词人把风雨和人生并列,强调的是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强调的也是人与自然的融和。而且,“一薏烟雨任平生”似乎就是苏轼的人生宣言,指出如果我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风雨,那么再大的风雨我们也能坦然面对。
词人似乎在告诉世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迎接风雨的洗礼,随时应对人生当中出现的突发事件。只要我们认清了客观事物的规律,“谁怕?”那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自然界的风雨象征人生必经的风雨、挫折、磨难。
对风雨的蔑视,隐含着词人面对不幸命运积极挑战的态度,勾勒出一个久经政治风浪无忧无惧、悠然自得的形象。“一蓑烟雨任平生”,使本词具有了更高的高度,将一次具体的遇雨升华到整个人生的风雨,反映出词人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任天而动,随遇而安。宗白华先生说:“(艺术的)形式里面也同时深深地启示了精神的意义,生命的境界,心灵的幽韵”。此言良是。
接下来大自然的“料峭春风”不断吹拂我醉酒的头脑;远方,“山头斜照却相迎”,迎接我的是一轮红日。描写的空间无限延展,把读者引入更广阔的自然空间。读者的思维无限拓展,最终形成心灵和宇宙相交融的意趣。置身于浩瀚博大的宇宙之中,我们的心灵怎能不得到提升?
自然界的种种变化,诸如阴晴圆缺、雨露风箱,人们早已习见,但一般人却不能从中体会到人生的真谛。苏轼这几句词说理精辟,描写的是实景,抒发的却是人生的哲理,既富有诗情画意,又略带几分禅意。
“也无风雨也无晴”美就美在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对一般人而言,生命的本质,被浮华的现象所遮蔽,被不断出现的人生幻象所遮蔽,所以只见幻象,不见真谛。“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是说真的没有“风雨”“晴”,而是面对“风雨”“晴”,能泰然处之、宠辱不惊,步入人生的化境。
这正如陶渊明《饮酒》诗中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身处尘世而无尘世的喧嚣,不是因为与世隔绝,而是因为一种潇洒处世的态度,一颗自由自在的真“心”。词人与大自然的亲近、交流、对话过程中,大自然的深邃、无争、无待融入诗人的血液,使词人最终进人了淡泊旷达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自由境界。
正所谓“阳光总在风雨后”,人生总会有困顿失意,宇宙运转不息,万物盛衰消长,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关键是看我们能否积极面对。
陶渊明所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当一个人身处顺境的时候,要“不喜”,说不定下一次碰到的就是失意;当一个人身处逆境的时候,要“不惧”,相信很快就能走出阴影。返回最自然的状态,使个体与天地融为一体。让个体的一切限制束缚全都解除,精神与天地同变化,胸襟与宇宙同浩渺,这是一种与天地相参的永恒境界。与自然同节律,与自然同荣枯,“纵浪大化中”,人便随大化而永在。
苏轼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对人生的感悟,结合到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呈现的形态千变万化,但万物所承载的“道”是一样的。没有阴晴的变化,自然就不会成为“活”的自然。同样,人的一生如果不经历种种遭遇,这样的人生也不是真正的人生。人生之中,得意与失意,顺境与逆境,都很正常,都是人生之中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这首词表面写的是雨晴的变化,实际上是象征人生命运的变化,直面人生中的苦难和突发事件,暗示人生中的“道”——生命规律。我们应该用自然的方式对待自然,用自然的方式对待社会,用自然的方式对待自我。勘破人的主位,在无限的时空中作逍遥之游。
在生活中寻找悠然自得之趣,不必刻意期于高远而自高远。顺应大化,用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智慧,并由此而凝括成一种生活态度:“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超然于物,不为物所累的大智慧﹔在万物之中寄放精神,神与物游,物我一体,豁达安详地接受一切,心胸像天地一样悠远博大,是苏轼这首词最大的魅力。
人生在世,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有艰难险阻,也会有急流旋涡,在人生道路上,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坚定不移地走完人生之路,达到希望的目标,就必须坚持走下去,既然大家都一样,谁也不能例外,倒不如坦然面对,豁然开朗,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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