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0岁的许渊冲先生,出版了英文译著《西厢记》,这虽然不是《西厢记》第一次以英文形式出现在世界上,但却是第一位中国文学家翻译的完整版《西厢记》。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俄国、日本都相继出现汉学家试译《西厢记》, 但版本最完整、水平最高的还是中国翻译家许渊冲的英译本《 Romance of the Western Bower》。
翻译得如何才算好?这就要看翻译的标准是什么。
1898年,清末新兴启蒙思想家严复在《天演论》中“译例言”讲到:“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信”指意义不悖原文,即是译文要准确,不偏离,不遗漏,也不要随意增减意思;
“达”指不拘泥于原文形式,译文通顺明白;
“雅”则指译文时选用的词语要得体,追求文章本身的古雅,简明优雅。
这三个标准中唯“雅”字难解,易起争论。首先要求原文具备古雅、优雅的文学性,如有随意改变其文风,就失去“信”和“达”的饱和度。
许渊冲先生曾提出过“三美论”,即“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论”主要针对的是翻译诗文,正因为诗文是文学形式的特殊性,才更好解释每一种文体都具体特有的“雅”。
许渊冲先生翻译的《西厢记》就是以“三美论”为典范,展现文字的美学。
“意美”是特定历史语境及作者情思联想而形成的,除了原文,恐怕很难达到与原文一致的“意美”,但接近的、靠近的就是原汁原味的传递。
翻译元曲《西厢记》,在“三美论”中恐怕即便汉学家也会汗颜的部分,毕竟短暂的一生,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真正了解三千年中国文化底蕴,在这方面,中国文学家就占据先天文化条件。
许渊冲先生在翻译《西厢记》以前,就翻译过《唐宋词选一百首》和《中国古诗词三百首》,对中国古典诗词和翻译的双重研究及结合。
张生中了状元后,不想奉圣旨,在翰林院编修国史。让琴童给莺莺捎去信件,盼回信心切,寝食难安,病倒在驿站,喃喃自语,难解相思。在第五本第二折「三煞」中有如下唱词:
此时作念何时止?
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
蚕老心中罢却思。
作为中国人其实也很难理解这几句的具体意思。但我们可以从“蜡灰”和蚕老”两个意像,联想到宋代词人李清照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如果直接直译成英文是不通顺的,如果按照李清照的词曲翻译,又体现不出原文的张生焦急心境中对未来的疑问。
于是,许渊冲先生用了三个“Could”开头的排比疑问句,表示张生对未来的焦急期待,也同时表示相思之情如蜡烛与春蚕般无法停止。
Could I cease to think of my dear?
Could the burnt candle the shed no tear?
Could the silkworm cease to spin in its life?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是美的载体。许渊冲先生在译作时,以“意美”为第一目标,传达出原作的言外之意,深刻之蕴,语境之准确,情思之深浅。
“音美”在诗词及戏剧、戏曲等注重格律、韵脚的文学中尤为艰难。翻译中要自觉地戴上“手铐脚镣”,对翻译者的二次创作要求更高。
钱钟书先生对许渊冲的赞美尤为珍贵,形容他的译作“戴着手铐脚镣跳舞一样”,跳舞时自由而优美的,没有散漫的形式,没有沉重的变形。
如果读过许渊冲先生的作品,不难发现所有译诗都韵脚工整,音步整齐,句数与原诗都基本相当,“以诗译诗”,传达“美意”同时达到“音译”是很难得的。
《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酬韵」中张生吟诗一首。
张生从和尚那知道莺莺小姐每夜都到花园内烧香。夜深人静,月朗风清,僧众都睡着了,张生来到后花园内,偷看小姐烧香。随即吟诗一首: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许渊冲先生翻译:
All dissolve in moonlight,
Spring’s lonely in flower’s shade.
I see the moon so bright,
Where’s her beautiful maid?
英文句尾音全部为 t 和 d 的发音,符合英文诗句韵脚音美。
莺莺也随即和了一首: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许渊冲先生翻译:
In lonely room at night,
In vain spring and youth fade.
You who croon with delight,
Pity the sighing maid!
张生与莺莺初相识时并非如西方爱情般大胆一见钟情,而是隔墙偷窥、寻声唱合等含蓄的情感传递。古代男女吟诗作对,互赠诗句,不仅体现才气较量,也是大户人家私下传情的一种方式。
所以,诗句对得巧而妙,契合度高更体现了男女情感的匹配和真挚程度。
许渊冲先生在翻译两人诗句时,特意都采用了尾音 t 和 d的发音,以表示原文中的匹配程度。
而且最妙的是尾单词,张生的“moonligjt”和莺莺的“night”、张生的 “shade”和莺莺的“fade”、张生的“bright”和“delight”尾音节都是一样的,到最后一个字,两人达到了共用一个单词“maid”结束。
这样的绝妙译文,使读者在理解两人的情感初遇时,邂逅的美好和惊喜增加了一定的暗合程度,不禁让人拍案叫绝。
《西厢记 》原文以其语言之优美、清丽和节奏感之强而著称。为了再现这种语言的音乐之美,许渊冲先生在英译本中做出了锦上添花的努力。
“形美”主要在视觉表现上,注重诗句长短和对仗工整方面,尽量做到与原文形似。
在诗词方面,“形美”要求更苛刻,也显而易见。在元曲中,如果不是诗词出,其实“形美”就不用严格遵守。
但许渊冲翻译《西厢记》时,却能够凭借高超的英文功力,将中国文化瑰宝尽力展示其精粹风貌。如第一本第三折「斗鹌鹑」中,张生搬到寺中,在西厢居住,隔壁是花园。知道莺莺每晚来花园烧香,便在墙角儿等待,张生唱词有两句形容其行动:
侧著耳朵儿听,
蹑著脚步儿行。
许渊冲先生译文:
I incline my ear
So as to hear;
I walk on tiptoe
So as to be slow.
两个动词,用了两个“ So as to”短语增强行动意愿目的性。另一个作用,就使得本用耳朵聆听的越剧唱词,让得以阅读白纸黑字印文的读者,有个更为直观的视觉感受,唱段处清晰而愉悦地传达唱曲的工整性和节奏感。
写在最后:
许渊冲先生的“三美论”不是极端地需要鼎足而立,而是译者可以根据具体作品,做适当的平衡调和。
但大体来说“意美”是第一位的,“音美”是第二位的,“形美”是第三位的;译者在传达原文意美的前提下,应该尽可能传达音美,并在此基础上尽可能传达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齐备。
我曾经看过一篇言论说,好的中译英作品,应该以让外国人读懂,读明白为基准。这让我想起了余光中先生曾说过的“诗的三种读者”:普通读者读懂即可,学者读者就有一定“了解”基底,最高一级就是诗人去读诗,有更高的审美需求。
许渊冲先生多年研究中国诗词文化,在70多岁晚年集一生知识精华去翻译《西厢记》,我想一定程度上已达到“诗人去做诗”,为“诗人去读诗”的高标准读者为标准,将《西厢记》推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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