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勾起游子心底那缕乡愁的,是一颗颗丹橘的酸甜滋味。
(一)
《唐诗三百首》首篇便是张九龄的《感遇》二首,对此历来众说纷纭。或曰应循唐诗演进,选取初唐四杰开篇。又云编排既不按时序,何不径选唐诗巅峰李杜?若欲究源穷理,还得从编选者蘅塘退士说起。蘅塘退士孙洙,清康乾年间无锡人氏,平生三为县令,间又屡任学官,素以淳德教化为己任,平生夙愿为万千蒙童编选一部纯正唐诗读本。
自宋以来,长期存在唐宋诗之争,钱钟书先生曾有断语:“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可见,两者之争,并不是简单的时期之分,更是体调与风格的区别。孙洙所处之时,诗学繁昌,唐诗派的王士祯神韵说、沈德潜格调说先后主盟坛坫,而宋诗派的袁枚性灵说、翁方纲肌理说也已萌生,唐宋诗之争日趋激烈。
作为唐诗派坚定拥趸的孙洙,深受神韵说影响,以盛唐诗为宗,多选空灵超逸之作,且以温柔敦厚的诗教为大归。由此,开创盛唐之音的诗坛宗主、诗风以清澹雅正见长的张九龄率先开篇,便是情理中事了。
张九龄,字子寿,先祖于永嘉南渡迁至广东韶州曲江。张九龄是开元全盛期最后一位名相,也是历史上首位江南籍宰相。他位居枢衡,道德、文章、才识兼备,尤以“直气鲠辞”的曲江风度为世所重。在他身后,每有荐相人选,玄宗总问“风度得如九龄否?”王维曾献诗称颂:“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仇。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对张九龄钦佩不已。杜甫晚年作《八哀诗》叹旧怀贤,组诗末篇即为感念张九龄。“诗罢地有馀,篇终语清省”、“乃知君子心,用才文章境”,对张的人品和诗才敬崇备至。
张九龄的诗文直写胸臆,融情入景,去繁彩而存绮秀,集兼济与独善于一身,充盈着盛唐独有的“英特越逸之气”。他的诗作以五言为主,清远秀拔,细品如玉磬含风,高韵逸响,非惟隽婉,且见神骨,看似质朴浑成,实则思深力遒。胡应麟《诗薮》评曰:“独曲江诸作,含清拔于绮绘之中,寓神俊于庄严之内。”
张九龄一生宦海浮沉,三起三落。开元二十四年,58岁的张九龄遭李林甫、牛仙客等门阀权要攻讦而罢相,次年贬荆州长史。谪居期间,张九龄不胜慨叹,托物寓意,写下五言古诗《感遇》十二首。
选入《唐诗三百首》之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春兰秋桂的丰茸皎洁自喻,自生自荣,不为物染,全诗哀而不怨,散淡道来而余音枨触不尽。
第二首为《感遇》之七:“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前四句咏橘见志,“岁寒心”直抵诗旨所在。五、六两句侧写丹橘虽美却进献无门,自述怀才不遇、佞小蔽贤。七、八两句感叹天意难问、命运多舛。结尾两句最是绝妙,以桃李的阳艳喧闹,反衬丹橘的寂寞高洁,冷然一问,正可见出失意寒士的本色——悲愤之中的强项不屈。
张九龄诗作选入《唐诗三百首》之中的,还有一首五言律诗《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此诗历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多被认为早年游宦羁旅所作,而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则言亦作于荆州,意以芳草美人之情比忠贤去国之思。此说是否附会,也就见仁见智了。
张九龄贬居的荆楚之地,正是昔日屈子行吟之处。屈原《九章》其八《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守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此为诗史“咏物之祖”,诗人讴歌橘树的独立不迁、坚贞不移,自抒其志。
千年之后,张九龄在此地写下“江南有丹橘”篇,当是触景伤情,赋诗明志以法前贤。刘熙载在《艺概》中辨析张九龄与陈子昂的《感遇》诗,谓“曲江之《感遇》出于《骚》,射洪之《感遇》出于《庄》,缠绵超旷,各有所至”,点明了张九龄与屈原之间的渊源。一株丹橘,一样情愫,留下了两首千古名篇,是为丹橘之幸?抑或诗家之不幸?
(二)
“洞庭橘树笼烟碧,洞庭波月连沙白。”荆楚故地洞庭湖一带,有着悠久的种橘历史。此地出产的橘果,与太湖东西洞庭山所出柑橘,皆称洞庭橘,自古以贡果闻名于世。
到了唐代,温台所出的柑橘因品质超众而大受青睐,乾宁四年始作为贡品进献,《新唐书·地理志》载“台州土贡乳橘”。南宋定都临安后,台州立为辅郡,台橘厥包锡贡。“一从温台包贡后,洞庭罗浮俱避席。”这是绍兴年间台州知府曾谹父留下的诗句。“千艘飞过石头城,猎猎黄旗发鼓声。中使面前传令急,江南十月进香橙。”这首明代的《舶上谣》,生动摹写了贡橘发运时的场景。作者王弼,黄岩南门人,曾任福建兴化知府,时人誉其“诗才吏治,并称卓越”。诗中石头城,正是当时的黄岩城。
橘乡黄岩地处温台山海之间,以东汉真人王方平在县西黄岩山修道成仙得名。境内九曲澄江如练,夹岸橘林似锦,从断江至方山下,自古遍植橘树。“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这联诗句,出自南宋事功学派集大成者叶适,水心先生与黄岩渊源极深,当是永宁江两岸风物的绝佳写照。
关于黄岩柑橘的最早记录,始见于三国吴丹阳太守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载:“鸡橘子,大如指,味甘,永宁界中有之。”《嘉定赤城志》是现存世最早的台州总志,主纂为叶适大弟子陈耆卿,其中风土门土产果之属收录了橘、金柑、橙、朱栾、柚,橘有榻橘、绿橘、乳橘、朱橘等种,橙有青橙、绉橙、香绵橙等种。名将韩世忠之子韩彦直任温州知府时,首编柑橘专著《橘录》,对温橘最为推重。此书传播甚广,黄岩清阳(今路桥清陶)人陶宗仪著《说郛》曾有引用。被誉为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全芳备祖》也录有《橘录》,录后加评:“韩但知乳橘出于泥山,独不知出于天台之黄岩也。出于泥山者固奇也,出于黄岩者,尤天下之奇也”,并注“陈肥遯识”。据考,《全芳备祖》编著者陈咏,字景沂,号肥遯子,为黄岩泾岙(今温岭晋岙)人氏。到了元代,其同乡林昉在《柑子记》中称:“当是时,台之乳柑遂为天下果实第一。虽练紫之香、含消之爽,亦在下陈,况洞庭千头之绿与永嘉数寸之黄者乎!”
《柑子记》还记载宋理宗立天台谢道清为后,谢后进台柑,“上手搦其皮,香雾溅酒面,凝而为乳,故曰乳柑。”台橘的香雾,历来为本地文人骚客所津津乐道。“剖剥喷香雾,入口甘琼浆。琼浆未云贵,所贵乡味长。”“擘橘香入雾,酿蔗冷浸醇。”“醉蟹凝胶腻,香柑噀雾新。”这些诗句,描绘了台橘香雾之奇,兼带道出了台地风物之美。“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尤香。”莫非东坡先生在写下这阙《浣溪沙》时,剥开的正是台州乳柑?
黄宗羲客居黄岩时,对当地风物印象颇深,作《寓黄岩》中二联为:“朱栾山客饷,方物野僧遗。寸酒成红曲,山肴脯柿李。”徐霞客游雁荡经黄岩,题句“未解新禾何早发,始知名橘须高培”,见识了滨海斥卤之地筑墩载橘的习俗。而让范成大最为牵挂的,却是来自黄岩海边的咸鱼。“截玉凝膏腻白,点酥粘粟轻红。千里来从何处?想看舶浪帆风。”(《从圣集乞黄岩鱼鲊》)石湖这首六言诗,充满着山海之气。
“俗子避形影,僧家共往返。高谈犯时忌,妙语发天悭。霜后思新橘,梦中归故山。何时免奔走,终老白云关。”这是江湖诗人戴复古的怀乡诗,诗题甚长:《海陵光孝长老骥无称,山谷后也,共谈时事,且说黄岩柑橘之美》。与人言及故乡风物,即生归乡之意,此情此景,古今皆同。近人陈叔亮有句:“闻道故乡新橘熟,昨宵飞梦到台州。”秋风江南,竟起莼鲈之思,而荷枯菊残之际,最能勾起台州游子心底那缕乡愁的,却是这颗颗丹橘的酸甜滋味。
(三)
“十里富庶地,澄南梅橘源。”黄岩城南一带,蜜橘与梅花自古称盛。从方山下至澄江两岸,橘林遍野,物华天宝,为中华柑橘的主要起源地。台温古驿道经此处,沿途梅林十里。《黄岩县志》载:“宋时方山下有亭,自南郊至十里铺,夹现梅花,相续不断,所谓十里早春也。”戴复古有诗记之:“十里梅花生眼底,九峰山色满胸中。”据传,南宋状元王十朋每从雁荡离家赴临安,必留宿梅花亭,与当地诗友赵十朋叙旧酣饮。“梅花十里眼,竹叶一杯肠”、“客来一局三杯酒,王十朋如赵十朋”,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十里梅廊今已难觅踪迹,黄岩蜜橘也几经盛衰。近年,当地疏凿芜秽,重振贡橘园。尤为可喜的是,整修荒园时,意外重现三株百年老橘树,根虬干曲,枝繁叶茂,入秋挂果累累,全不见老态,遂名之“橘三仙”,是为镇园之宝。
清明已过三春候,谷雨初晴四月天。此时,徜徉于贡橘园,眼前繁星点点,橘花已渐次绽放。“路上绿荫春未已,细花如雪惹衣裳。”信步栈道之上,不知不觉已入橘林深处。临近向阳高处,有一丛橘树早发将谢,枝头尚留浅花数朵,同行某君低吟晏几道《鹧鸪天》“绿橘梢头几点春,似留香蕊送行人”,甚是应景。
路转溪头,忽现两层别致小阁,题额“贡橘舫”,楹联手书“一年好景君记橙黄橘绿,四季芳踪缘是春华秋实”,落款“添秋”。“添秋”者,同济大学规划系主任杨贵庆教授也,此园擘画设计皆出其手。杨师扎根黄岩乡建十年,足迹遍及山川乡野,乡民尊称“布袋教授”,其心其迹正合屈子颂橘之不迁不移,何等可贵!何其可庆!
兴之所至,登阁眺远,恰如橘海行舟,绿波翻浪,一片生机勃勃。时有微风掠过,阵阵橘香浮动,清雅甘甜,气韵悠长,令人心旷神怡,小立片刻,已陶然忘机。曾读潘岳《橘赋》开篇:“嗟嘉卉之芳华,信氤氲而芬馥”,今日尽得其妙,不亦快哉!
橘园南北,各有一低缓小丘。其北者,鼎鼎大名的委羽山,道家第二洞天“大有空明之天”在焉,东行两百步,即至第四福地东仙源。洞天福地合于一处,世所罕有。
其南者为土屿山,当地也有不少神奇传说。土屿原名鼓屿,又称土鼓屿。光绪《黄岩县志》载:“土鼓屿在县南十二里,状如覆缶,登者以足踢之,则有声如鼓。”山前有张姓族人聚居,现存祖宅数进,台门石刻一副楹联:“泽沛曲江累世家传金鉴录,地惭仁里满门春霭玉珂声。”询之当地耆老,言先祖乃张九龄胞弟九皋,后人辗转迁徙,宋时由永嘉来此,见此地“山围百嘉,水环九曲”,遂定居繁衍生息。千百年来,土屿张氏椒衍瓜绵,耕读传家,历代文士名人辈出。闻毕其言,不禁愕然,让曲江后裔守望满园丹橘,如此天缘奇遇,究竟是巧合还是造化?
遥想张公当年,感遇荆州,寄丹橘以言志,其闳识孤怀,不废江河。而千年之后,东海之滨别有曲江,江南灵秀之地,鸾翔凤集,康衢烟月,足以慰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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