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玉屑》据《四库提要》说,约成于南宋度宗赵禥(1265—1274)时,但本书卷前却有黄
升作于淳佑甲辰(1244)的序,按理,没有先于成书二十年之久的序,因而,《诗人玉屑》当成于理宗淳佑年间。它评论的对象,上自《诗经》、《楚辞》,下迄南宋诸家。一至十一卷论诗艺、体裁、格律及表现方法,十二卷以后,评论两汉以下的具体作家和作品。它博采两宋诸家论诗的短札和谈片,在现在不少书已难以寻觅的情况下,《诗人玉屑》为我们保留了许多的重要资料。魏庆之的辑录,并非大段大段地抄录和摘取,而是将其“有补于诗道者”,根据他自己对诗歌理论的见解,以诗格和作法分类,排比成卷,渗透了他对诗的形成、体裁、韵律及历史诗作的看法。
宽永本在《诗人玉屑》卷后题识云:“古之论诗者多矣,精炼无如此编,是知一字一句皆发自锦心,散如玉屑,真学诗者之指南也。”魏庆之博观诗家论诗之谈片和短札,摭取其中有助于诗道者,编辑成帙,正如沙里淘金,这点点玉屑,都出自锦心,这也就是《诗人玉屑》命名的来由。
该书分类辑录宋人诗论。卷1至11分为诗辨、诗法、诗体等门类;卷12以下品评历代诗人诗作,大体以时代为序。《苕溪渔隐丛话》多录北宋人语,该书多录南宋人语,“二书相辅,宋人论诗之概亦略具矣”。《诗人玉屑》集诸家论诗之成,其排比大致有叙,可以当作宋以前的中国诗歌史资料来看,从中可获得关于我国诗歌发展的轮廓和许多关于诗歌体裁的知识。如:
卷一《诗辨》引《沧浪诗话》的说法,指出“诗之法有五”。
卷二《诗法》引用晦庵(朱熹)关于诗歌分段的说、 关于诗的作法、禁忌。
卷二《诗体》谈各种诗体的起源和演变。
卷十二《品藻古今人物》,对历史上著名的诗人都作了评论。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生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鹜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从顶[宁页]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
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具正法眼者,是谓第一义;若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尔。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公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为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鉴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未有出处;读之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谓不幸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语,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尔。兹诗道之重不幸耶!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唐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且以李、杜言之,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杜之秦蜀纪行、遣兴、出塞、潼关、石濠、夏日、夏夜诸篇,律诗则如王维、韦应物辈,亦自有萧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细碎卑冗,无余味也。〕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
来喻欲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淡,此诚极至之论。然亦恐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秽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正缘不曾透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
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为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云:“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余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则意味深长,幽然无穷矣。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上雍下瓦],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木宛],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木宛],坡不禁三[木宛];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或问诗法于晏叟,因以五十六字答之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毋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律恐坐缚,力若不加还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
赣川曾文清公题吴郡所刊东莱吕居仁公诗后语云:“诗卷熟读,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须令规模宏放,以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模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蕃尝苦人来问诗,答之费辞,一日阅东莱诗,以此语为四十字,异日有来问者,当誊以示之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勿漫工夫觅,况于治择能!斯言谁语汝,吕昔告于曾。”
论诗者贵乎似,论似者可以言尽耶!少陵春水生二首云:“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溪[来力鸟]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敢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曾空青清樾轩二诗云:“卧听滩声[水旁虢] [水旁虢]流,冷风凄雨似深秋。江边石上乌臼树,一夜水长到梢头。”“竹间嘉树密扶酥疏,异乡物色似吾庐。清晓开门出负水,已有小舟来卖鱼。”似耶不似耶?学诗者不可以不辨。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片片梅花随雨脱,浑疑春雪堕林梢。”“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为梅。”“渊明不可得见矣,得见菊花斯可尔。”前十四字,或以为坡语,或以为参寥子十四字师号。余亦以后六句为道章少隐、王梦[弓弓攵]应求、范炎黄中十四字师号。范乃稼轩婿也。
王摩诘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少陵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介甫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徐师川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或以二小诗复之曰:“水穷云起初无意,云在水流终有心。倘若不将无有判,浑然谁会伯牙琴?”“谁将古瓦磨成砚,坐久归迟总是机。草自偶逢花偶见,海沤不动瑟音希。”公曰:此所谓可与言诗矣。
阅复斋闲纪所载吴思道、龚圣任学诗三首,因次其韵:“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然。”“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论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
吴可思道:“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龚相圣任:“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作大篇尤常布置,首尾停匀,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馀,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以为。
雕刻伤气,敷演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演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易,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用开阖,乃妙。
喜辞锐,怒辞戾,哀辞伤,乐辞荒,爱辞结,恶辞绝,欲辞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唯关睢乎。
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简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鄣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字,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须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沉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句尾,如截犇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吾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嘻,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变。(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不可有。)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有出场。不必太着急,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诗难处在结里,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里,若南人,便非本色。须参活句,勿参死句。词气可颉颃,不可乖崖。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看诗当具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诗之是非不必争,以己诗置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金兹]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有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得到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途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棹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秋。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至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余归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虏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输先手,镜里朱颜正后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圭,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金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州。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议定,汉廷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问君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上穴下目]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渡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携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预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象。“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水宛]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鬓,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水于]。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子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水于]秽乎!惟李义山云:“侍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筹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水于]矣。
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此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诚斋)
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韦苏州如园客独[ ],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杜牧之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元微之如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上西下敫]其归存,恍无定处;韩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张籍如优工行乡饮,酬献秩如,时有诙气;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环妍,要非适用。本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山谷如陶弘景只诏入宫,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故在;梅圣俞如关河放溜,瞬息无声;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妍,不求识赏;韩子苍如梨园按乐,排比得伦;吕居仁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其他作者,未易殚陈。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得,方许具一只眼。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盛唐人有似拙而非拙处。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论其大[上既下木]耳。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人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寻。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无一字不佳。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月兆]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最为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逢最浅俗。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蛩吟草间耳。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玉川之[心在],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诸贤所及。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不特无本、齐己、贯休也。〕集句惟荆公最长,胡茄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肝肺间流出。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而本朝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孟浩然诸公之诗,讽味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尤能感动人意。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泛泛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馀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弦歌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论也。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在首。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也。任[日方]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字皆同一意。天府禁脔谓平韵可重押,若或平或仄韵,则不可。彼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耶!诗话谓东坡两“耳”字韵,二“耳”义不同,故可重押。亦非也。刘公斡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夏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圣君,正与荀令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斡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此意。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以时而论则有:
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
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
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
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
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
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
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
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
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
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
元和体〔元、白诸公。〕
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袭之。〕
元佑体〔苏、黄、陈诸公。〕
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
曹刘体〔子建、公斡也。〕
陶体〔渊明也。〕
谢体〔灵运也。〕
徐庾体〔徐陵、庚信也。〕
沈宋体〔[人全]期、之问。〕
陈拾遗体〔陈子昂也。〕
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
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
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
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
王右丞体〔王维也。〕
韦苏州体〔韦应物也。〕
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
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
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
杜牧之体,张籍、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
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之似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
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诗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
邵康节体,陈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
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作,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用五言古诗为选体。〕
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韵。后人谓此为柏梁。〕
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纤艳者为玉台体,其实不然。〕
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香奁体〔韩[人屋]之诗,有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
宫体〔梁简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
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
有半五六言〔晋传休奕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
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
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人诗多如此者。〕
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
有一句之歌〔汉书“[木包][豆皮]不鸣董少平”,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
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
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单以行名者,不可枚述。〕
有乐府〔汉武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梁、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调可被于弦歌也。乐府俱备诸体,兼统众名也。〕
有楚辞〔屈、宋以下,仿楚辞体者,皆谓之楚辞。〕
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
曰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傅有白云谣也。〕
曰吟〔古祠有陇头吟,乐府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
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兰木词。〕
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
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鸱咏。〕
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
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
曰唱〔魏明帝有气出唱。〕
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
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于周[禺页],八病严于沈约。〕
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
以怨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怨。〕
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家乐,宋臧质有石城乐。〕
以别名者〔杜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也。〕
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
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
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平声。又有一句全平声,一句全仄声。〕
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
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第六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
有辘轳韵者〔双入双出。〕
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
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用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用两“人”字,其后多有之。〕
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
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
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
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尔,于焦韵自见之。〕
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
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 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都,秦塞古长城。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止战四夷”是也。〕
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上既下木]举。〕
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李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
有后章字接前章者〔选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
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
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亦曰探题。〕
有分韵,有用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八微或十二齐,一韵也。〕
有协韵〔楚辞及选诗多用协韵。〕
有今韵,有古韵〔如韩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
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
有今律,有颔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
有十字对〔刘胜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
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
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
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销花谢梦何如”等上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榴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对者〔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廓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独鸟川光暮,万井千山一气秋”是也。前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句对也。〕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一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多用此体。〕
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日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五杂俎〔见乐府。〕
两头纤纤〔亦见乐府。〕
盘中〔玉台集,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
回文〔起于窦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
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覆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
离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道之重轻,其体制亦古。〕
至于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满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
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论,不足为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古人文章,自应律度,未尝以音韵为主。自沈约增崇韵学,其论文则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后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傍犯、蹉对、假对、双声、叠韵之类。诗又有正格、偏格,类例极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今略举数事:如徐陵云:“陪游能驳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又云:“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虽两“长乐”,义不同,不为重复,此为旁犯。如九歌云:“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蒸蕙肴”对“奠桂酒”,今倒用之,谓之蹉对。又“自朱耶之狼狈,致赤子之流离。”不唯“赤”对“朱”,“耶”对“子”,兼“狼狈”对“流离”,乃兽名对鸟名。又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如此之类,皆为假对。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几家、村草、吹唱、隔江,皆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逼履,皆叠韵。诗第二字侧入,谓之正格,如“风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之类。第二字平入,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之类。唐名辈诗多用正格。如杜甫诗,用偏格者十无二三。(笔谈)
引韵便失粘,既失粘,则若不拘声律;然其对偶特精,则谓之骨含苏李体。“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溪鸟][束力鸟]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杜子美卜居)
颔联亦无对偶,然是十字叙一事,而意贯上二句,及颈联,方对偶分明。谓之蜂腰格,言若已断而复续也。“下第唯空囊,如何往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贾岛下第诗)
破题与颔联便作隔句对,若施之于赋,则曰“几思静话,对夜雨之禅床;未得重逢,照秋灯于影室”也。“几思闻静话,夜雨对禅床。未得重相见,秋灯照影堂。孤云终负约,薄宦转堪伤。梦绕长松榻,遥焚一柱香。”(郑谷吊僧诗)
其法颔联虽不拘对偶,疑非声律;然破题已的对矣。谓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也。“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象[口频]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杜子美寒食月诗)
谓中失粘而意不断。“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赠别)
其语似断弦而意存,如弦绝而其意终在也。“燕鸿去后湖天远,欲寄知音问水居。七岁弄竿今八十,锦鳞吞钓不吞书。”(僧谦寄远)
晏元献守汝阴,梅圣俞往见之;将行,公置酒颍河上,因言古人章句中,全用平声,制字稳帖,如“枯桑知天风”是也,恨未见侧字诗。圣俞既引舟,遂作五侧体寄云:“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西清诗话)
谓倒读亦成诗也。“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巷当泉眼石波清。迢迢远树江天晓,蔼蔼红霞晚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东坡题金山寺)
此格即事遣兴可作,如题物赠送之类,则不可用。“曲江萧条秋气高,芰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杜子美)“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烈梢林莽,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杜子美曲江三章章五句)
此法但可放言遣兴,不可寄赠。杜子美云:“烈士恶多门,小人自同调。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何当官曹清,尔辈堪一笑。”山谷云:“三公未白首,十辈拥朱轮。只有人看好,何益百年身。但愿身无事,清樽对故人。”
止于两叠,三句一换韵,或平声,或侧声皆可。“江南秋色推烦暑,夜来一枕芭蕉雨,家在江南白鸥浦。一生未归鬓如织,伤心日暮枫叶赤,偶然得句应题壁。”“芦花如雪洒扁舟,正是沧江兰杜秋,忽然惊起散沙鸥。平生生计如转蓬,一身长在百忧中,鲈鱼正美负秋风。”
东坡作太白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得矧肯求!东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水宛]吾足矧敢嗔。作诗一笑君应闻!”一韵七句,方换韵,又是平声,其法不得双杀,双杀者不得此法也。(禁脔)
鲁直观伯时画马诗云:“仪鸾供帐饕虱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帘官烛泪纵横。木穿石盘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吃逢一豆。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此格禁脔谓之促句换韵。其法三句一换韵,三叠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尝以此格为鄙句云:“青玻璃色莹长空,烂银盘挂屋山东,晚凉徐度一襟风。天分风月相管领,对之技痒谁能忍,吟哦自恨诗才窘。扫宽露坐发兴新,浮蛆琰琰抛青春,不妨举酒成三人。”(渔隐)
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苕溪渔隐曰:此体本出于老杜,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江外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沙上草阁柳新晴,城边野池莲欲红。”似此体甚多,聊举此数联,非独鲁直变之也。今俗谓之拗句者是也。(禁脔)
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如老杜诗云:“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辟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七言律诗之变体也。(渔隐)
韦苏州云:“南望青山满禁闱,晓陪鸳鹭正差池。共爱朝来何处雪,蓬莱宫里拂松枝。”老杜云:“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此绝句,律诗之变体也。(同上)
七言律诗至第三句便失粘,落平侧,亦别是一体。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如老杜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严武云:“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着[俊鸟][义鸟]冠。腹中书籍幽时晒,时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韦应物云:“来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此三诗起头用侧声,故第三句亦用侧声。(同上)
唐末,蜀川有唐求,放旷疏逸,方外人也。吟诗有所得,即将[上高下禾][手然]为丸,投入瓢中。后卧病,投瓢于江,曰:“兹文苟不沉没,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瓢至新渠江,有识者曰:“此唐山人诗瓢也。”接得,十才二三。题郑处士隐居云:“不信最清旷,及来愁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业在有山处,道成无事中。酌尽一杯酒,老夫颜亦红。”(古今诗话)
郑谷与僧齐己、黄损等,共定今体诗格云:凡诗用韵有数格,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后四;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失此则缪矣。余按倦游录载唐介为台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庙怒,谪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以诗送行者颇众,独李师中待制一篇,为人传诵。诗曰:“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此正所谓进退韵格也。按韵略:“难”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二十五,而“还”字又在二十七。一进一退,诚合体格,岂率尔而为之哉。近阅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语言,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伊不见郑谷所定诗格有进退之说,而妄为云云也。(湘素杂记)
子苍于五言八句近体诗,亦用此格。其诗云:“盗贼犹如此,苍生困未苏。今年起安石,不用哭包胥。子去朝行在,人应问老夫。髭鬓衰白尽,瘦地日携[金且]。”盖“苏”、“夫”在十虞字韵,“胥”、“ [金且]”在九鱼字韵。
唐末有章碣者,乃以八句诗平侧各有一韵。如“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鸥鹭不嫌斜雨岸,波涛欺得送风船。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今古若论英达[上竹下弄],鸱夷高兴固无边。”自号变体,此尤可[心在]者也。(蔡宽夫诗话)
南史谢庄传曰,王元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石敖]”、“[石高]”为叠韵。某按古人以四声为切韵,纽以五音为定,盖谓东方喉声为木音,西方舌声为金音,南方齿声为火音,北方唇声为水音,中央牙声为土音也。双声者,同音而不同韵也;叠韵者,同音而又同韵也。“互”、“护”同为唇音,而二字不同韵,故谓之双声;“[石敖]”、“[石高]”同为牙音,而二字又同韵,故谓之叠韵。若仿佛、熠耀、骐骥、慷慨、咿喔、[上雨下脉][上雨下沐],皆双声也;若侏儒、童蒙、崆峒、[上山下龙][上山下从]、螳螂、滴沥,皆叠韵也。按李群玉诗曰:“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车舟]格[石桀]声。”诘曲、崎岖乃双声也;钩[车舟]、格[石桀],乃叠韵也。(学林新编)
东坡作吃语诗:“江干高居坚关扃,耕犍躬驾角挂经。孤航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高歌几举觥。荆笄供脍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漫叟诗话)
(此与前隔句体同)
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杜少陵哭台州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如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东坡和郁孤台诗云:“解后陪车马,寻芳谢[月兆]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渔隐)
僧惠洪冷斋夜话载介甫诗云:“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多”字当作“亲”,世俗传写之误。洪之意,盖欲以“少”对“密”,以“疏”对“亲”。予作荆南教官,与江朝宗汇者同僚,偶论及此,江云:惠洪多妄诞,殊不晓古人诗格。此一联以“密”字对“疏”,以“多”字对“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谓蹉对法也。(艺苑雌黄)
(前虽不取,此特存其大略耳)
药名诗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著药名之号。如张籍答鄱阳客诗云:“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是也。(西清诗话)
禽言诗当如药名诗,用其名字隐入诗句中,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乃为造微入妙。如药名诗云:“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远志、甘遂,二药名也。禽言诗云:“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唤起、催归,二禽名也。梅圣俞禽言诗,如“泥滑滑,苦竹冈”之句,皆善造语者也。(渔隐)
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势位。言纪信不留,弛张良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宦尊,每陈农亩利。家林类岩[山献],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利。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变,山梁冀无累。论自王符肇,学得展禽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则权德舆已尝为此体。乃知古今文章之变,殆无遗蕴。德舆在唐,不以诗名,然词亦雅畅;此篇虽主意在别立体,然不失为佳制也。(石林诗话)
尝见近世作药名诗,或未工;要当字则正用,意须假借。如“日侧柏阴斜”是也。若“侧身直上天门东”,“风月前湖夜”,“湖”“东”二字即非正用。孔毅夫有诗云:“鄙性尝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上依云实,流泉架木通。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又“此地龙舒国,池隍兽血馀。木香多野橘,石乳最宜鱼。古瓦松杉冷,旱天麻麦疏。题诗非杜若,[片戋]腻粉难书。”(漫叟诗话)
《周南》,不离日用间,有福天下万世意。
《召南》,至诚谆恪,秋毫不犯。
《邶风》,君子处变,渊静自守。
《齐风》,翩翩有侠气。
《唐风》,忧思深远。
《秦风》,秋声朝气。
《豳风》,深知民情而真体之。
《小雅》,忠厚。
宣王《小雅》,振刷精神。
《大雅》,深远。
宣王《大雅》,铺张事业。
《周颂》,天心布声。
《鲁颂》,谨守礼法。
《商颂》,天威大声。
凡读《三百篇》,要会其情不足性有馀首。情不足,故寓之景;性有馀,故见乎情。
凡读《骚》,要见情有馀处。
凡读汉诗,先真实,後文华。
凡读建安诗,於文华中取真实。
三国六朝乐府,犹有真意,胜於当时文人之诗。
凡读《文选》诗,分三节,东都以上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三谢以下主辞。齐梁诸家,五言未成律体,七言乃多古制,韵度独出盛唐人上一等,但理不胜情,气不胜辞耳。
沈约 吴均 何逊 王筠 任昉
阴铿 徐陵 薛道衡 江总
右诸家,律诗之源,而尤近古者,视唐律虽宽,而风度远矣。
古乐府,浑然有大篇气象。
六朝诸人,语绝意不绝。
晋傅咸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淑。勉尔遁思,我言维服。盗言孔甘,其何能淑。谗人罔极,有靦面目。”此乃集句诗之始。或谓集句起於王安石,非也。
寄兴高远,遣辞自妙。
《安世歌》,质古文雅。
真情极切,自然成文。
锻意刻酷,炼字神奇。
真情自然,但不能中节尔。累度乃是好景。
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
斫削精洁,自然沈建。
真实有馀,澄滤不足。
思健功圆。
人品胸次高,自然流出。
天识清虚,礼法疏短。
气清虚,思颇率。
○傅玄
思切清古,失之太工。
○潘岳
安仁质胜於文,有古意,但澄汰未精耳。
○陆机
士衡才思有馀,但胸中书太多,所拟能痛割舍乃佳耳。
○束皙
全篇锻炼,首尾有法。
○张协
逐句逐句锻炼,辞工制率。
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三谢皆出於此。杜李精奇处皆取此。本出自淮南小山。
忠义之气,自然形见,非有意於诗也。杜子美以此为根本。
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几於《十九首》矣,但气差缓耳。至其工夫精密,天然无斧凿痕迹,又有出於《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
景至清虚,甚有古文。
以险为主,以自然为工。李杜取深处多取此。
酌取险怪自然之中,而句句为之。
六朝文气衰缓,唯刘越石鲍明远有西汉气骨。李杜筋取此。
藏险怪於意外,发自然於句中。齐梁以下造语皆出此。
佳处斫削,清瘦可爱,自拘声病,气骨薾然。唐诸家声律皆出此。
善观古作,曲尽心手之妙,其自作乃不能尔。故君子贵自立,不可随流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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