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建安章武
在遥远的建安二十五年,晦暗阴沉的夜空中,一颗星辰正摇摇欲坠。
时间在那一年里掩埋了无数事物,一个曾经伟大的朝代终究迎来了终结,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也随之归于黄土,被史官那一枝枯笔扫进了竹简边角。这其中,就包括汉末为数不多的政论家、哲学家、散文家——仲长统。
这不对,一个难得的透彻清明的灵魂,不应迎来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至少,在他身后,不应如此寂寞。
仲长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生于汉灵帝光和三年。因其人“好学,博涉书记,赡于文辞”,可以猜想他应当是生长于某个中下游地主家庭。很可惜,他明明被史书归为汉人,可等到这个曾经伟大的王朝的余威被及他时,却已经只余一缕日薄西山的残照,以及触目皆是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景。石经残损,字痕犹新,从他出生到成年,年号里满是“和”“平”“安”的字眼,看起来却满是讽刺。
也许是因为出身不显,他在二十岁时选择了外出游学,足迹遍及青、徐、并、冀四州,恰好是当时战乱最频繁、受损最严重的地区。试想当时尚年轻的他行走于荒野战火之间会是怎样的心情!
友人说他“性倜傥,敢直言,不矜小节” 才华过人却屡屡称病拒绝州郡召命,自言名不长存人生易灭,想要“卜居清旷,以乐其志”,被时人称之为“狂生”。令其留名文坛的两首《见志诗》,大约就做于此时,所谓“人事可遗,何为局促”“敖翔太清,纵意容冶”是也。
有人因这两首诗认为仲长统的志向只在于效老庄虚无之说,超脱世事放浪形骸。实际上并非如此。仲长统之鄙弃帝王之门,不过是身处动乱之世,激于一时之愤而发的“旷达”之论。在其内心深处,其实是颇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的。所以,后来尚书令荀彧推举他任尚书郎,他就当仁不让;曹操请他参与军事,他便攘臂相从。还“发愤叹息”,著论十余万言,论说治理天下之得失。可见要遗弃“人事”、超然世外,不过是赤子一时激愤所言而已。
仲长统在政治思想方面,与当时那个充满谶纬神学浊氛的世道相对立,不惟在一众清谈士人中显得超迈拔俗,更在中国哲学史上拥有了特殊地位。封建宿命论思想,尤其是“宗教神学”宣称,一个王朝的兴衰是由“天命”决定的。但是,仲长统却与时人“背道而驰”,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一观点。他提出“人事为本,天道为末” 否定“天命”、“上帝”对社会发展变化的主宰作用。这在两汉历史上堪称是是“破天荒的卓见”。
对于汉末社会危机的根源。仲长统认为,统治与被统治地位的划分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这变化的主要原因就是在位者的享乐腐化。也是就说,统治者的骄奢淫逸、腐化堕落,以及他们对人民的横征暴敛、残酷压榨,招致了人民的反抗,导致了政权的瓦解,进而丧失。这种观点,无异于给“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 的“后嗣之愚主”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论及为政方面,他也有所建树,认为治国理政,发展建设,应该制定什么样的政策方针、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方法,只要切实考察了解了现实的情况,予以认真分析研究,然后就可以得到如何“损益”的答案。正确对待客观形势,当损则损,该益则益,一切以“实用性”为准绳,以暂时的阵痛换取长久的稳定和发展,而不应该幻想着通过求“天”问“神”可以解决问题。
荀子“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的至论,终于在建安年间有所回响。
然而而仅仅只有这些吗?不!还有律法宽严、贫富差距……这些连社会主义时代都需要不断摸索解决的问题,却在一千八百多年前便已被人注意到,这人该有着一双怎样锐利的眼睛!
后世有诸多人针对荀彧推举他的行为给出了诸多解释。事情的具体经过怎样显然已经无法查考,但可以窥见的是,两人的政治理念、思想、目标,显然有着诸多共通之处。
荀氏十余代家传,与仲长统《昌言》宛如相对的两面镜子,从对方的映像中看到了自己。
难得有这样不会遮蔽星光的明月啊。
明星逐皓月,葵藿倾太阳,这段风云际会本来可成另一段佳话,只是……在四方云攘之时,要让理想照进现实,实在太难。
想想看,主张“政专则和谐”却成了他人集权的标语,“繁简唯时,宽猛相济”却被人用来打击异己,主张恢复肉刑却被当成反抗时代惯性的棋子……呕心沥血写出的学说到头来授人以柄!一直以来致力于维护秩序的自己,最终反而成了破坏者!
复孔子之真儒又能怎么样呢?杨雄有坠楼之辱,桓谭有见逐之污,王充才高,仕仅功曹;王符至论,布衣终老。生活在建安年间的仲长统,又能比前人幸运多少呢?
大木将倾,有人成了生门的兰草最终白玉沉渊,有人有心效仿飞蛾扑火却不能,生不逢时啊。风折松梢,这个世界对这些先进者,有时未免也太残酷了。
都说治世多事业中人,乱世多旷达之士,其实哪里是旷达,不过都是尘网桎楛之中拼力挣扎后的无可奈何强作安宁。即便王朝鼎盛之际的荣光并不曾惠及于他,即便将军英雄豪情、史官苍茫根骨都已成了故纸堆里的遥远记忆,眼见得王室倾颓万姓涂炭,眼见得清浊同一日不如古,那颗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哪怕在被世事大潮重重绑架之时,仍不忘作那无声却凄厉的哀嚎。
在复为尚书郎到离世的几年中,仲长统可能真的像他在文章中所期待的那样,“蹰躇畦苑,游戏平林”“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然而他终究没能“永保性命之期”,反而算是英年早逝,就连文章著述也辗转散佚,大半都失了本来面目。
每读《昌言》,心绪都久久无法平定,明明是舒缓自由的文章架构,却宛如亲见杜鹃长鸣裂喉啼血。其中又以《理乱篇》为最,读来仿佛暗夜闻笛,一声声如同闪电劈入脑海,又如仓皇沉重的鼓点,被那预感中天崩地裂的结局催逼着一声急似一声,那是预感到大祸将至,想要拼命唤醒什么的最后示警。可惜一切又像是被封存在黑白默片里,画面卡顿,一片寂静中更加剧了那份凝重与绝望。
当一切都在肮脏的污泥中或沉睡或兴风作浪时,越清醒、越干净的人,反而越能感受得到那份锥心刺骨的疼痛。刨去社会性质的天堑,仲长统的这份无处施为的“狂”,是否也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有着某些相同之处呢?
也许当时有人懂他的,但那太少了,何况他亲眼看着洁冰染尘、白玉沉渊,说是“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可九霄不可攀,黄泉不可及,只能是欲哭无泪,徒效杜鹃啼血而已。
“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耶?”
《理乱篇》至此终章,宛如长夜横笛吹裂,重锤裂鼓有声。杜鹃喉咙间的那抹艳红滴下来,染红了新开出的花。
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那个暗夜,有颗星辰晃了晃,最终滑落去了天边。
太清广矣,游人远矣。仲长统本人或许并不信鬼神,可总有后世人愿意相信,他真的去了那片浩瀚无垠的太清胜境,丢弃了在人间担负的一切蝇营狗苟污泥尘沙,在另一个精神世界里,能够真正在六合之内,恣心所欲,纵意容冶。
异世通梦,有时有些祝愿并不只局限于那一个人,也可以是那个时代诸多人所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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