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了美人,脚从大唐的门槛里退出,走进秦朝。只能这样,贪图着线路的方便,却颠倒了时间。
以前,老天津有位姓张的手艺人,人唤“泥人张”,捏的泥人,嬉笑怒骂,惟妙惟肖。只是那泥人捏得再好,赶上一场风雨,便是一团烂泥。
在秦始皇兵马俑的一号坑前,我固执地要说眼前一群陶俑是一群严阵以待的陶人。在时光里小睡了千百年,然后掸掸周身的尘土,再原地站立起来,肃静的表情下活着的是秦人充满智慧的灵魂。虽在千年后的阳光和空气里,丢了身上的一层釉彩,选择了素朴青灰的外衣,但不变的是壮阔威武的阵势,不变的是站立的一方土地,不变的是持刀或引弓的姿势。是的,他们只是小睡了千百年,战袍没有脱下,铠甲还披在肩上,青铜的刀和剑依然锐利,还闪着寒冷的光。他们没有离开他们守护的疆土,他们在等他们始皇的诏命。
已经准备好了出发:前面三列面东而立的横队,是不辱王命,为中原大一统而冲杀在前的先锋;后面是浩浩荡荡的三十八路纵队,步兵已挎好武器,战车在等战马的那一声扬天嘶鸣;左右分列的两列横队,分别面南面北,担当着整个军阵的两翼;最西边面西的队伍是他们的后卫。遥望队伍里的那位老兵,须髯飘飘,却也铁骨铮铮;还有那一位,虽一身铠甲,也难掩眉宇间未脱的稚气;那位将军,胜算在握,正气定神闲;射箭的那位,聪明地把发髻结在左边,为的是右手在身后箭囊取箭的方便······。老的,少的,在秦朝大一统的舞台上,他们都没有缺席!
大约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那是一群无生命的俑。是的,那是承载着不屈魂灵的一群陶人,血液在铠甲里就要沸腾,呐喊就要冲破喉咙的大门,鼓点就要追赶着鼓点······
但是,他们也曾经是匠人手里的泥人啊,是禁不得风雨的泥人,是在烈日下也容易碎裂的泥人。
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俑在时光里获得了永久的生命?也许是那些烧得通红的炉窑吧——他们在炉膛里,被烧得遍体通红,遍体疼痛,有的在烈火里扭曲变形,但还要无言地熬下去,直到所有孱弱的颗粒尘土在烈火里都变得坚硬,直到倒下也是挺直的姿势。一场烈火里的涅磐,一个个泥人新生为威武不屈的陶人。
红尘里的众生,应多半如我吧,来自一颗尘埃,归为一捧尘土,荒唐行世的几十年,不过是在生活的魔掌里被反复揉捏的泥人。倘是加水重新搅和,再弃之于萋萋荒草里,这尘世不会有我来过的痕迹。
某些时候,我还想做个陶人,像那些陶人武士,以某种姿势做我在场的标记,在时光里走得更久远一些。我没想要逃脱因坚持自我而必经的涅磐之苦——一个人寂寞地燃烧,寂寞地疼痛,并且不出一语。我只是想,在我的位子上,待得久一些,把我的姿势——我执着不肯删改,不肯丢弃的那一部分,留给寻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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