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想学好水墨画的。
在那座小县城里学美术时,第一节课上,美术老师让我们每人随意画一幅画,以了解学生的底子,我画了一幅出水芙蓉。老师疑惑地问:是你画的吗,刚才临摹了吗?我说是我画的,当堂如何临摹去?老师记住了我。后来在一次实物写生课上,同学们面前摆满了坛坛罐罐的东西,我们那一组画的是一个鸭蛋蓝的颈细肚大的瓷瓶,调色时,只我一人把那颜色较准确地调出来了,涂在纸上,老师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无言。后来几次交往,老师夸我色彩感觉好,希望我跟他学画,可惜他画的是油画,主要教的也是油画。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位识我的伯乐,可我们终就无缘,我爱的是水墨。
我总觉得油画的线条太过生硬,色彩太过繁复和眩目,所有的形象太过逼眼,写实太多缺少给人遐想的空间。就像我交朋友,如果这位友人言词太过张扬,情感太过浓烈,这样的友人我最终都会弃他而去;我喜欢平常不见时不时想起的朋友,彼此都能给对方留一番念想的空间。就像水墨画,用料简单,只有墨和水,通过墨的浓淡疏密,毛笔的皴擦点染,于是便有了水的壮阔渺远,山的逶迤远近,天空的高远,林木的幽深。尽情写意,意境深远。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教 水墨的老师,第一节课上他展示了他很多的水墨作品,让我发痴。此后上课我就痴痴地看他用一张宣纸,一支笔,一瓶墨,一杯水,胸有丘壑,简单而快速地勾线,然后挥毫泼墨。然而正当我痴痴地看,还未来得及拿起笔潜心去学,这位老师就匆匆别我们而去,可能他有他的理想吧!
我的人生似乎总有这样的境遇:那些我不以为意,被我忽视的东西就像路边的道旁树,走过了这一棵,前面还有相似的那一棵等着我,而我苦苦追寻的东西就像飞行的小鸟,调皮地落到我的肩头,我只能眼睁睁痴痴地看,当我伸手去摸,它早已飞走。
后面接着教我美术的还是那位画油画的老师,他对我依然充满期望,希望我跟他学油画。有一次学校请来了省著名的书画家叶晓山先生,在四楼美工室作画,老师特意叮嘱我去看看。要知道他的几百名学生中他只通知了两个人,一个是跟他勤奋学画已有成绩的师兄,一个是从未正经跟他学过一天油画的我。作画前,叶晓山先生打开他的文具盒,拿出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的毛笔,然后他边画边讲解,我细心地看着,听着。他画了两幅中国画,一幅是寒崖上立着的一只孤傲凶猛的苍鹰,一方淡墨染出了云雾深处冰冷坚硬的岩石,浓墨突出苍鹰,细笔勾画出老鹰的一双细爪和锐利的喙。另一幅画的是虾,几点淡墨,虚实相连,便画出了虾的几节身体,然后细笔随意勾画,便画出了姿态各异的虾的触须,疏密有致,活灵活现。惊羡之余我的心是酸涩且茫然的,我知道,此后我将难有机会再学水墨,更不要说看名家作画。我和水墨,就像洛水上才子与佳人的惊鸿一瞥,然后从此又各自人海茫茫。人生有多少这样有心无缘,有缘却没戏的事啊!
我终没有跟对我抱期望的美术老师学油画,并且从此我的美术作业交上去马马虎虎,优少良多。算是感激,我曾庄重地做过几回他人物写生的模特,雕塑一样地坐在凳子上,本想学画倒成了别人画里的风景,荒诞之余我曾暗自心伤,为的是我那难以释怀的水墨情缘。
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我义无反顾地抛开所有的繁务,携宣纸几张,于茫茫人海中寻得我那连姓什名谁早已忘却的画水墨的老师,他还肯收我这个长发早已盘起的妇人么?人生里的许多遗撼怕是真如我的一幅不曾完成的水墨,浓浓淡淡的几点墨,深深浅浅的几分情,蘸在笔尖,提在半空,却终就无法在一张岁月的纸上落墨成高山远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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