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有一段话:”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指出人的情感与客观景物的内在联系。这一点,古代的文论家似乎都有共识,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动性情,形诸舞咏。”意思是说客观景物与主观情感的结合是产生优秀作品不可或缺的两个要件。《诗品》中还有一段话也具有同样的思想:”(五言诗)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日兴,二日比,三日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钟嵘用”穷情写物”来描述创作的过程,指出作诗必须穷尽其主观”感情”来描写客观”景物”,才是”诗之至也”。
近代王国维提出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人间词话》)的区别,其实也包含情与景的融合问题。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一词,饱含血泪,既有美感特征,又使人凄侧伤感,精美绝伦,是客观之景与主观之情融合无间的千古名作。
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个统治者,史称李后主。975年,南唐被北宋所灭,从此李煜由一国之主沦为阶下囚,现实带来的落差可谓是”天上人间”,纤弱敏感的词人的悲痛愁恨可想而知。最为难得的是他用一种艺术美的形式把人生的悲哀直率、真切地凝聚在词中,做到”深衷浅貌,短语长情”(陆时雍《古诗镜·总论》)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是年七月七日,恰逢李煜四十二岁生日,七夕之夜,一些故旧相聚一起庆贺李煜生日,一名歌伎含泪歌唱了这首《虞美人》词。由于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遂派人赐以牵机毒药,所以李煜之死,与这首《虞美人》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首词堪称李煜的绝命词,饱含血泪。词人即景抒情,抚今追昔,自诘自问,自怨自艾,音调抑扬顿挫,比喻恰当自然,语真情悲,表现出了强烈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
《虞美人》的显著特点是对比的运用,不是只对比一次,而是反复对比,强调又强调,突出又突出。对比一共有四组,一起构成共同的趋势,前后却都用一个中心血脉贯通,那就是个人目前的悲惨处境和昔日无比尊贵的生活。
开篇为”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本来带给人无限美感,春秋季节,花前月下i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包含了人世间最美妙的良辰美景。但一个”了”字将人生生拉回到惨痛的现实,了就是了结,这种无止无休的春花秋月何时才能了结?首句似乎是奇语劈空而下,令人不得要领。读到第二句”往事知多少”就终于明白词人的情感在今与夕之间对比、冲突。逝去的”往事”也是在春花秋月的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发生的,多么令人陶醉、令人眷念,但如今,人在难中,身为囚徒,同样还是面对春花秋月,但享受者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种虚幻缥渺的美带来的是无常之痛。这是本词出现的第一组对比,虽然简短但含义丰富,春花秋月既象征美好事物,同时也象征那些永恒不变的事物,而与之相对的人事却始终处在变化之中,宇宙永恒而世事无常。
接下来的两句”小楼昨夜又东风”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也同样牵涉到现在和过去、变化的和永恒的。东风、小楼是指当下所处之景——在囚居的小楼之上,又一度春风来临。春风本可以带给人和融的感觉,但一联系到故国,则词义凄侧。表达了亡国之君对故国不可断绝的怀念之情。年年按期而至的春风,象征永恒;逝去的故国,象征无常。这两句之中的对比,既包含今昔,也包含永恒与无常,对比鲜明,虽所用字句不一样,但内涵和前两句紧密相关。第二组对比比第一组对比更进一步作了具体阐释,故国强调了情感之所由,是对前句”往事”的进一步解说。情感的发展可谓是层层递进。在这两句中,词人巧妙地使用了倒装的修辞手法,正确语序应该是”月明中不堪回首故国”,作者将宾语”故国”前置,而将状语”月明中”后置,既突出了对故国的强调,又照顾到了押韵的需要,一举两得。
下阕,”雕栏玉砌应犹在”和”只是朱颜改”,描写起伏跌宕,”雕栏玉砌”指代的是华美的南唐宫殿,”应犹在”是出于一种深情眷恋的推测,”只是”陡然一转,词人无比沉痛地意识到这些美好事物都已属他人,而”我”,往日朱颜已经憔悴不堪。一种深层次的对立再度凸显。”雕栏玉砌”象征永恒,”朱颜改”则象征无常。
如果仔细读来,还会发现词人用语浑然一体,”雕栏玉砌”一”春花秋月”一”东风”相互承接,象征永恒不变。”往事”一”故国”一”朱颜”变化无常,这三层对比,始终在变与不变之间进行。
一、三、五句构成一个对立面,二、四、六句构成另一个对立面。然而这三重对比,并不是平行关系,而是递进和深化的关系。第一组对比,春花秋月和往事的对比,只是泛言,不涉具体;第二组对比,则进一步突出”故国”之思。第三组对比中进一步指出故国中的”雕栏玉砌”以及”朱颜”的改变,场景更加缩小,描写对象更加集中突出。
三次比较、三次对比,词人总是希望在两者之间找到相同之处,可是结果却一次次地让人失望。词人纤弱的内心似乎难以承受,第四组对比,则将宇宙与自我融为一体。
最后两句,词人将自己的无限悲凄,融入了滚滚东流的一江春水之中。依然包含着对比,一江春水象征宇宙的永恒,是不变的一面,个人的哀愁则是无常、变化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总结了前文的”往事”、”故国”、”朱颜”等人世变化无常的内容;而”一江春水向东流”则包含前文”春花秋月”、”东风”、”雕栏玉砌”等宇宙永恒等内涵,所以四度对比,始终围绕着”人事无常而宇宙永恒”这样一个核心。将个人的哀愁放在宇宙的大背景之中。以大衬小,以小见大,宇宙如此广大,却没有我的立身之地,让人不胜凄凉。景物鲜明而情思无限。
最为难得的是,词人用”恰似”二字,在个体和宇宙之间作了一个巧妙勾连,将前面的种种对立作了一个彻底消融,让个体的悲哀和无限的宇宙在对比中混为一体,原来,我的哀愁恰似这滚滚东流的一江春水,都是那么多,那么广,那么沉重,那么绵绵不绝。经过四重对比,终于在两者之间找到了相似点,但这种相似之处却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无不让人感受到词人的满腔血泪。
文学作品的艺术力量在于”真善美”,同时又具有普遍性。《虞美人》既是李煜独特经历和思想感情的真实表现,也是对普遍存在的离愁别恨的高度概括,这正是它千百年来能够打动读者的原因。
世事变化无常,带给人的深哀巨痛,仿佛已经难以承受,从前是自在自由无比尊贵的君王,现在却身处囚笼,饱受欺凌,人生的落差何等巨大!柔弱的生命难以承受如此变故,所以词人放眼望去,一切自然景物都带上哀惋的色彩,无论是春花还是秋月,无论是小楼还是东风,无论是雕栏还是玉砌,还有那一江春水,经过词人的妙笔点化,都成了情感的载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意凄侧感伤,哀弦欲断,充溢着无可奈何的情绪。词人以多种修辞手法,把悲愁、痛苦、伤心、悔恨以及绝望等感情,推向了最高潮。
这首词,情真意切、凄恻动人,深刻地表现了词人的亡国之痛和囚徒之悲,苦痛不失清丽,凄恻不失雅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系列评论非常精到:”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还说李煜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指出了其情感真挚深沉的一面,后主词中所写的虽是个人亡国的痛苦,但却因为”感慨遂深”而带有整个人类的情感要素。这首《虞美人》,写的只是春花秋月,实际暗指一切美好的事物;写的只是个人的悲哀,但由于高度提炼又不局限于一己之悲。词中所选意象都是既对立,又短促的事物,这是因为事物本身给人的感觉就属于无常的,综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磁力场”,表达人生无常、世事多变等种种复杂情绪,由于这种情感远远超出了自己的”个人之悲”,因此带有更普遍、更广泛的内容,能够引起所有不幸者的共鸣,好象包容了人类所有的悲哀。从这一点来看,正如同释迦、基督之”担荷人类罪恶”一样,本词担荷的是无尽的苦难。
全词结构严谨,脉络流畅,看似不经意出之,实则处处勾连紧密。最后两句,含有夸张、比喻、设问等多种修辞手法,为宇宙和个体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也使前面的三重对比都各有了参照。情景互为依托,互相照应,营造出一种浓烈的伤感气氛,让人的感情旋律不断在矛盾冲突中盘旋,词的内在结构恰如长江之水,酣畅淋漓。
这样看来,《虞美人》这首词,不是作出来的,而是用血泪凝聚而成的。这正印证了”无意于佳乃佳”的艺术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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