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古今,给后代留下“成语”最多的文章大家,大概非韩愈莫属了。图为广东省潮州市韩文公祠韩愈塑像。 (ICphoto/图)
人性决定诗性,韩愈的急切、痛快和好辩,使他在对待一切事物,无论是情与景,人与事,都一概全力以赴,兴致勃发。他在阐述事物的过程中一直“加速度”,有一种决战的姿态。这种表达常常豪气大发,宏巨开阔,呈现出无可抵挡的冲刷力,每每有酣畅淋漓之感。他的表达,因峻急而强烈,因强烈而触目,因触目而备受质疑。为了完成这种超常的表达,他必要寻找抵达极境的一些词语,于是也就有了新奇的造句方式,无论是比喻还是描述,都要浓烈深切,绝不会浅浅划过。从诗文中看,他始终是一个精力饱满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形象,是一个手臂挥舞得意忘言的形象。他即便在沮丧之时,比如两次被贬之期,写出的为数不少的消沉牢骚之诗,也仍然充满了力量。叫苦,痛恨,埋怨,抨击和颂扬,全都加大臂力,悉数出击。
他的五言长诗《苦寒》写于803年长安任四门博士期间,记述了一次严重的季节反常现象,即三月大雪“倒春寒”。全诗锐思镵刻,才华飞扬,奇异独特的丰富想象,极尽夸张的细腻描述,使凛冽的寒意浸透诗章,奇崛崚嶒的笔锋闪烁着爱憎强光:“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齅,血冻指不拈。浊醪沸入喉,口角如衔箝。将持匕箸食,触指如排签。侵炉不觉暖,炽炭屡已添。探汤无所益,何况纩与缣。”“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天乎哀无辜,惠我下顾瞻。褰旒去耳纩,调和进梅盐。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憸。”当他在贬所阳山喜闻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回京有望,在颁布赦书的隆隆鼓声中,意气风发,壮志满怀:“昨者州前搥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听一位琴师的高妙演奏,本来是赏艺的过程,但在韩愈笔下仍旧是击节有声,逼真生动之余是惊心动魄的大夸张:“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听颖师弹琴》)这让人想到杜甫力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同是这样奇异无双的想象和夸张,绝妙陡峭的比喻。就此看,韩愈的才能是多方面的,而不单是具有强劲的辩力和犀利的辞锋,实在是一个大浪漫主义者。他的壮与阔并无审美之忌,更没有中空之感,这中间盈满的仍是真情实感,是充沛的人性内容。
综观古今,给后代留下“成语”最多的文章大家,大概非韩愈莫属了。这绝非偶然,因为文辞的组合使用,在他那里绝不迁就含糊,而一定要找到力道最足者,一定要令人过目不忘。这样的文辞在当时是响亮之词,到了后世也让人代代不舍,所以就变为“成语”,成为一个民族语言宝库中的常备之械。像我们经常使用的“业精于勤”“贪多务得”“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力挽狂澜”“异曲同工”“兼收并蓄”“动辄得咎”“坐井观天”“寥若晨星”“弱肉强食”“虚张声势”“形单影只”“驾轻就熟”“邀功求赏”“面目可憎”“蝇营狗苟”“垂头丧气”“互通有无”“语焉不详”“无理取闹”“休养生息”“众目睽睽”“不平则鸣”“杂乱无章”“文从字顺”“秀外慧中”“飞黄腾达”“冥顽不灵”“口如悬河”“大声疾呼”“浑然天成”“耳濡目染”“视若无睹”“摇尾乞怜”“轩然大波”“痛定思痛”等等,一时无法尽数。
我们有时候甚至这样想:汉语言的表述离开了韩愈,将会显出一个空洞,这空洞无可填补。原来语言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辞章连缀功夫,而且还深刻连接着生命的激情和力度。它的来源仍然是一个人对于客观事物的拥抱和热爱,是生命的深刻摩擦所产生的心灵波澜。这波澜的涌动和冲击,会堆积起一处又一处绚烂逼人的语言雕塑。这里面绝少呻吟,而是呼号;即便是呻吟,也是痛彻肺腑。如果是欣悦,则有一场大欢唱,我们所说的激情和豪情,在他这里席卷而来。他对世俗生活、对日常状态的感受,是那样新鲜和敏锐,入木三分,同时又不乏诚实恳切。他的所有表达,因为这种生命特质而变得特别个人化、独特化和新意化。一个真正的个体生命的展现是绝少重复的,就像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这一片叶子的色泽脉络极度清晰,即便是秋霜降临落叶铺地的时刻,它的色彩也是非同一般的绚烂。
就诗文的风格和质地而言,韩愈与我们所熟知的同代诗人,包括或前或后的文人墨客,是那样不同,他逼到眼前的面庞是强烈、凌厉、率真、峻急。他是众多生命中一个震耳欲聋的大声,在一片喧嚷中特别响亮和突出,能够穿过时间的雾霭,一直回荡在我们的耳畔。他的铿锵之声让我们想到振聋发聩的孟子,想到了那句几千年来的旷世大言,即“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感染力和分贝,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比战国时代“稷下学派”那些日服千人的辩士,韩愈离我们更近,也更加鲜活,更加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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