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文史不分家。那是打马虎眼。其实文史还是泾渭分明的。比如《左传》,那是明明白白的春秋时代史,但是大学里古代文学甚至古代汉语都是从《左传》开始,而且是重中之重。但是其书的写作初衷,只是历史,无关文学。只是历史写得太好了,就从应用文变成了文学艺术品。司马迁的《史记》也差不多。其实这书本来不叫“史记”,因为“史记”是“史官记录”的意思,是历史材料的统称,此书本来就叫“太史公书”,因为后来的人不把史官记录叫史记了,大概叫史或史书或者每一段历史都取了具体的名称之后,就把司马迁版的“中国通史”叫《史记》了,这是一个通用名称变为专有名称的个案,极其罕见,常见的情况是恰恰相反的,就是专有名称变为通用名称。然而《史记》成了中国正史的模范标兵。事实上是相当可笑的。司马迁是利用职务之便,私自偷偷写了历史而已。而且这《史记》严格来讲不是中国历史——那是什么?是中国人的历史。划重点,一字之差,区别很大。中国历史是把国家社会当成一个整体来讲,始终要围绕国家大事,严格按照纪年,就是像《竹书纪年》、《左传》、《资治通鉴》这样的,才叫“中国历史”,有人可能说《左传》叫“鲁国历史”,其实这是错的。是以鲁国的立场和视角来写的中国历史。那里面齐国、楚国、晋国、周王朝等等政治实体的历史都和鲁国历史一样清晰细致。所以不能叫“鲁国历史”,属于“中国历史”这个范畴是板上钉钉的。而以“史记”为代表的所谓“正史”二十四史、二十六史,其实是“中国人历史”,为什么呢?因为主要采用了纪传体,纪传体说白了就是讲人的历史,讲这个人一辈子重要的故事和经历。不管是帝王的本纪、纪,还是王公贵族的世家,还是英雄豪杰的传,都是写人的。所以说,我们中国的“正史”,其实是“中国人历史”而不是中国历史。
言归正传,前几期发布了《山海经:龙山史》,光看名字就知道,笔者认为《山海经》不是文学作品,而是考古学上叫做龙山文化时期的史书。就算是地理著作,根据传统的四库、四部就是“经史子集”的分类方法那也是在史书的行列。我还是那句话,不管是《穆天子传》还是《山海经》,但凡说这二书是神话是文学的人,都是没有读懂的人,不管他名头有多大,比如鲁迅。因为读不懂,就容易归为说不清的神话,反正都是神话了,你也不必当真。当然,《山海经》里有一些虚构的内容,多半是战国楚人看图说话的演绎,不必当真。原书中反映时代较早的部分比如“海外四经”,是真实可信的历史。
但是我们必须客观地看,神话包括虚构的文学作品,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出现的。有些人想当然地把《穆天子传》当做中国小说的滥觞。用后代小说里虚构的西王母甚至王母娘娘这种狗屁不通的概念来比拟书中的“西王母”,《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是确确实实的一个部落女首领,与穆王之间还有隐约的爱情故事。也不是《山海经》里半人半神的神话形象。
从本期开始,笔者将发布基于《穆天子传》的研究——《穆王西征新解新证》。第一个部分是关于穆王西征即原书前四卷的译文和说明。第二个部分是重点问题的详细论证。第三个部分是历史、考古、生物等多学科交叉研究的资料及分析。
郭璞是注,不是著
序一
《穆天子传》出汲冢。晋荀勖校定为六卷,有序言“其事虽不典,其文甚古,颇可观览”。予考《书序》,称穆王享国百年,耄荒。太史公记穆王宾西王母事,与诸传说所载多合。则此书盖备记一时之详,不可厚诬也。春秋之时,诸侯各有国史,多厖杂之言。下逮战国,王迹熄而圣言湮,处士横议而异端起,人人家自为说,求其欲。不厖,其可得乎?其书纪王与七萃之士,巡行天下,然则徒卫简而徵求寡矣!非有如秦汉之千骑万乘空国而出也。王之自数其过,及七萃之规,未闻以为迕也。登群玉山,命邢侯攻玉,而不受其牢,是先王恤民之法,未尝不行。至遇雨雪,士皆使休,独王之八骏起腾以先待辄旬日,然后复发去,是非督令致期也。其承成康熙洽之馀,百姓晏然,虽以徐偃王之力行仁义,不足以为倡而摇天下,以知非有暴行虐政。而君子犹以王为获没於祗宫为深幸,足以见人心之危之如此也。是岂可效哉!是岂可效哉!存其书者固可以览其古,徵其事者又安可不考其是非欤?南台都事海岱刘贞庭干旧藏是书,惧其无传,暇日稍加雠校讹舛,命金陵学官重刊,与博雅之士共之,谂予题其篇端云。时至正十年,岁在庚寅,春二月二十七日壬子。北岳王渐玄翰序。
【今 译】
《穆天子传》出自汲郡一座墓葬。晋代荀勖校勘确定为六卷,还有序言说“这件事虽然不见于经典,但是它的行文很古雅,很值得阅读浏览”。我参考《尚书序》,称周穆王治理国家享寿达一百年,垂垂老矣。司马迁《史记》记载周穆王做客西王母的事情,和这些传说所记载的颇多吻合。那么这书大概是完备记录当时的详细史料,不能过分批评贬低。春秋时代,诸侯各自有各自国家的历史,产生很多庞杂的说法。后来到了战国时代,周王的事迹和圣贤的言论就熄灭湮没了,民间小知识分子随便议论国家政治因而反对王道的极端思想兴起,各家各派都建立自己的学说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不庞杂,这怎么能做得到?这书记录周穆王与七萃之士,巡游旅行天下,然而只靠这种卫地出土的竹简就显得征信太少了。没有像秦汉的千车万马从都城倾城而出那样。穆王自己数落自己的过失,以及七萃之士的规劝,没有听说认为是忤逆犯上。登上群玉之山,命令邢侯开采玉石,因而不接受当地人的慰劳品,这是先代君王体恤民力的法度,未尝不能施行。至于遇到雨雪天气,让士兵们都休息,唯独王的八匹骏马作为先导,等待动辄满十天,然后又出发离开,这不是督促命令遵守时间约定。这样传承成王康王雍熙和洽的余绪,天下百姓平安幸福,即使靠徐偃王身体力行仁爱道义,不足以作为倡导从而动摇周王朝的天下,因此知道没有暴戾的行为和酷虐的政治。而君子仍然认为穆王得以在祇宫驾崩是万幸,足可见人心的险恶达到了这种程度。这岂是可以效法的!这岂是可以效法的!保存这本书的人当然可以阅读到它的古雅,求证这件事情的人又怎么能够不考证这本书内容的对错呢?官职为南台都事的海岱青州人姓刘名贞字庭干者旧时收藏了这部书,担心这书将来失传,闲暇时间逐渐加以校勘讹误,让金陵学官重新刊印,与博学文雅的人士共有同赏,嘱托我在书前写序。时间是元朝至正十年,干支纪年为庚寅年春天二月二十七壬子日。北岳恒山人姓王名渐字玄翰作序。
﹝说 明﹞
《穆天子传》一书历代序跋极多,本书仅从众文中选取解释比较全面相对更为重要而且密切相关的两序,元代王渐序即本序及晋代主要整理者荀勖之序即序二。荀勗这里说的“其事不典”,也不尽然。《左传·昭公十二年》“子革对灵王”一节即言穆王“周行天下”,显然也包括西征。元朝顺帝至正十年就是公元1350年,这里说的“《尚书序》” 其实是《尚书·吕刑》的正文开头部分。至于“穆王享国百年”,前人已经指出,并非穆王寿百年,而是自西周立国至于穆王有百年时间。如自前1046年计,则百年在前946年,当穆王三十年。也有说自穆王元年前976年为百年,则显然以前1076年文王 “受命”为“西伯”作为起始。所以所谓穆王“耄荒”、“垂垂老矣”,百岁之时西征之说显然是出现了误解并讹传。事实上穆王十七年西征,这时穆王正值四十岁上下的青壮年时期。
此处所言《史记》记穆王见西王母事,于《周本纪》未见。在《秦本纪》言“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穆王,……西巡狩,乐而忘归。”并未言及见西王母。在《赵世家》:“……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看来这条材料即所谓《史记》之出处。“索隐”:“《穆天子传》曰,穆王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作歌。谯周不信此事而云:余尝闻之,代俗以东西阴阳所出入,宗其神,谓之王父母。或曰地名,在西域,有何见乎?’”【按,可见该书出土之时,就有谯周这样的知识分子不信其真,认为是代地所供之西方女神,或者是西域的地名。《尔雅》直呼“西王母”为地名,而《穆天子传》一书“西王母”与“西王母之邦”判然有别,前者是部落女首领,后者是其部落名称,十分清楚。】“与博雅之士共之,谂予题其篇端云”一句,王书断句为“与博雅之士共之谂,予题其篇端云”。疑其不通,故改为以上断句法。
序二
古文《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不准盗发古冢所得书也。皆竹简素丝编,以臣勖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简,长二尺四寸,以墨书,一简四十字。汲者,战国时魏地也。案所得《纪年》,盖魏惠成王子,“今王”之冢也,于《世本》,盖襄王也。案《史记》六国年表,自“今王”二十一年至秦始皇三十四年燔书之岁,八十六年。及至太康二年初得此书,凡五百七十九年。其书言周穆王游之事,《春秋左氏传》曰:“穆王欲肆其心,周行於天下,将皆使有车辙马迹焉。”此书所载,则其事也。王好巡守,得盗骊騄耳之乘,造父为御,以观四荒。北绝流沙,西登昆仑,见西王母,与《太史公记》同。汲郡收书不谨,多毁落残缺。虽其言不典,皆是古书,颇可观览。谨以二尺黄纸写。上请——事平,以本简书及所新写并付秘书缮写。藏之中经,副在三阁。谨序。
【今 译】
用古代文字(战国六国文字)书写的《穆天子传》,是在太康二年,汲县一个叫不准的人盗掘古墓所得到的书。都是竹简白丝编联成册,根据臣荀勖之前所考证确定的古代尺长,衡量这个竹简,长度是当时的二尺四寸,用墨汁书写,一根竹简四十个字。汲是战国时期魏国的地方。根据一同得到的《纪年》推测,大概是魏惠成王的儿子,“当今王上”的坟墓,应该是《世本》里的襄王。根据《史记》六国年表,从“当今王上”二十一年到秦始皇三十四年焚书的年份,八十六年。再到太康二年最初发现这部书,一共五百七十九年。这部书说的是周穆王巡游的事情,《春秋左氏传》说:“穆王要满足其环绕巡游全天下的欲望,希望满天下都能留下他巡游的车辙痕迹和马蹄印迹。”这部书所记载的,就是他的游历故事。穆王喜欢巡视田猎游历,得到了盗骊騄耳这样的骏马作为乘马,造父作为驭手,因此得以视察四境蛮荒。向北越过“流沙”地区,向西登上了昆仑,见到了西王母,与太史公司马迁《史记》相同。汲郡政府收集竹书不够严谨,多所毁坏脱落残缺不全。虽然这书的内容不合经典,然而都是古代的书,颇值得阅读浏览。谨慎地用二尺幅面的黄纸誊写,皇上您曾要求阅览——(为中间突发战事耽误)在战事平定之后,将本来的竹简以及用当今字体整理的写本一并交付秘书部门誊写,收藏在“中经”,副本存放在三阁。谨此为序。
﹝说 明﹞
该书出土之后本无题名,荀勖定本名《穆天子传》,束皙校改本则题《周王游行》,还有陶渊明所称的“周王传”等等名称,这显然是当时多人整理传抄各自取名的缘故。由于《穆天子传》与《竹书纪年》同出魏襄王墓,故而根据《竹书纪年》记载的年份可以推测《穆天子传》成书及埋入的时间。出土时间应为太康二年,即公元281年。埋入时间为魏襄王薨年,即公元前295年。共576年,并非荀勖说的579年,原因是西晋人根据司马迁《史记》排列有误的年表推算导致。总之,此书历秦“焚书”直到西晋时出土及整理,前后近580年不为世人所知。而《史记·赵世家》却提到穆王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这样的细节,看来是参考了先秦转述其事的其它材料。
至于文尾,此前学者断句多为“谨以二尺黄纸写上,请事平,以本简书及所新写,并付秘书缮写”。这样只能解释为“谨慎地用二尺幅面的黄纸抄写上去,请在战事平定之后,将本来的竹简以及用当今字体整理的写本,一并交付秘书部门誊写”。 “事平”根据郑杰文书中所言,指太康三年(即282年)九月,吴故将莞恭、帛奉举兵造反一事。可见此文的写作时间在此之后,而开始着手整理则在战事发生之前。
然而根据前文“臣勖”一语,可知此文本来是写给当时皇上的,郑书说有些本子文前还有所谓“结衔五行”, 在“附录二”一节录有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穆天子传》旧钞前有荀杨序,首有结衔五行云……。”而王书前则在书首保留了这一内容,即参与整理抄写的五名官员的署名,更足证这篇文章是写给皇上的报告。因为整理竹书也是当时皇上即晋武帝司马炎的命令,故而他关心整理进度,欲先睹为快,不料战事突起,就搁置下来了。战事平定之后,荀勗就递交了这个报告。
另外,“写上”这种用法,恐怕出现时间较晚,不是西晋当时的语法。“请事平”疑其文义不通,“事平”岂是能预知而请的?谁能事先预知战事要持续多久?即便要“请事平”,也应是在“事平”之前,但是此文明明是“事平”之后写的,显然没有请的必要了。所以,本书采取以上断句方式。
卷一 古 文
〈原 文〉□饮天子蠲山之上。
【今 译】□请天子在蠲山上饮酒。
﹝说 明﹞
每卷首书“古文”二字是原书就有的,是提醒读者本书内容是根据古墓出土的古文内容整理而成,故而有些字形无法辨认以及多有脱漏等遗憾,都是不足为奇的。
通读全文,可知出发点和回归点都是今河南洛阳瀍河西岸一带,而非历来认为的陕西西安镐京才是宗周。本书认为这是战国人的说法。关于这个问题详见第一部分第四卷译文末尾。
这里显然是脱落了一些前文的,比如从洛阳出发,在哪里渡过了黄河,常识告诉我们大概是经过了孟津、济源、晋城这些地方,才到了这里的蠲山。根据全文体例,缺处前文还应该有干支纪日。
蠲山,郑书认为是沁水所出之泫山,在今山西高平,正确。
〈原 文〉戊寅,天子北征,乃绝漳水。
【今 译】戊寅日,天子向北行进,就越过了漳河。
﹝说 明﹞这一段漳河的具体地点当在今山西潞城、黎城一带。
〈原 文〉庚辰,至于□,□觞天子于盘石之上,天子乃奏广乐。载立不舍,至于钘山之下。
【今 译】:
(两天之后)庚辰日,到了□,(后一个“□”是译者加的,因为此处不止缺一字)□请天子在平定大磐石上饮酒,天子就让演奏“广乐”(来助兴)。(天子一直)站在车上不停下休息,一路跑到陉山下。
平定磐石故关
﹝说 明﹞
磐石,具体地点即山西平定冠山。钘山即河北井陉陉山。描写形象生动,周穆王率性豪迈的性格跃然纸上。喝酒高兴了,站在奔驰的马车上,一路高歌都有可能,就是不坐下。
〈原 文〉癸未,雨雪,天子猎于钘山之西阿。于是得绝钘山之隊,北循虖沱之阳。
【今 译】
(三天后)癸未日,下起雪来,天子在陉山西坳一带打猎。在这里得以穿过井陉山间隊道,向北沿着滹沱河北岸上溯前进。
井陉关一带
﹝说 明﹞
钘山是今天河北井陉陉山。可见穆王是穿过井陉到河北平山、西柏坡一带,从南往北沿着滹沱河谷绕过五台山西麓行进的。滹沱河北岸最终应该到达今天山西阳明堡、代县一带。当时这里是继续北征犬戎的必经之路。隊,郑书以为是隧,即山谷道路。
〈原 文〉乙酉,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于犬戎。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
【今 译】
(两天之后)乙酉日,天子往北登上了(髭山陡坡)。天子往北向犬戎之地进发。犬戎胡在当水北岸宴请天子。天子就高兴起来了,□设立赏赐让卫队士兵搏斗嬉闹取乐。
髭之隥:疑似后代雁门关一带
﹝说 明﹞
本段有两处脱漏。第一处依小川琢治的说法缺文应为“髭之隥”,据卷四回程路线推测,即今恒山西段南北向山道,即后代雁门关一带。而《尔雅》说的雁门是下文 的“隃之关隥”,其位置则在今大同以西武周山。根据下文向西越过山岭道路推断,当水就是桑干河。这里的“当水之阳”即“桑干河北岸”,大致位置在今天山西大同一带。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西周》则显示,这个时候晋东北一带是北戎,而犬戎(严允)标注在陕北一带。 “春秋、战国时期图”则显示晋北一带是楼烦。本书内容是战国人根据西周史料编写的,故而“犬戎胡”这个称谓可能是战国人根据当时的叫法对西周原始材料的改动,与西周实际情况不符。根据书中内容,周王朝或者钘(邢、井)国与“犬戎胡”在这一带是以恒山山脉为界的,犬戎胡据有恒山以北的大同盆地一带。
七萃之士,旧说多将七萃解释为六师之外的军队编制①。但是西周不止有驻扎宗周镐京的“(西)六师”,还有驻扎成周的“(东)八师”。称“萃”而不称“师”,本书主张“七萃”是“七项才能皆备”的国王近侍。《竹书纪年》记录七萃之士辛余靡曾为穆王之父昭王的车右,在汉上梁败之后把昭王和祭公两人救上岸,立了大功而被封侯。穆王时七萃之士高奔戎生擒了一只老虎给穆王。此二人显然又都是勇冠三军的武士。就《穆天子传》书中透露的信息,发现七萃之士并非仅仅是“虎贲”那样的赳赳武夫,还是很有思想文化的智囊。七萃之士既能为穆王排解思想上的困扰,更具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知识和技能,显然是文武双全、综合素质极高的全面型人才。
〈原 文〉
庚寅,北风雨雪。天子以寒之故,命王属休。
甲午,天子西征,乃绝隃之关隥。
【今 译】
(五天之后)庚寅日,刮起北风下起雪来。天子因为寒冷的缘故,命令部属们休息。
(四天之后)甲午日,天子向西进发,就穿过了隃的关隘山道。
隃之关隥:疑似云冈武周山道
﹝说 明﹞
隃即大同西至今云冈一带,既然有关隥,可见已经设关很可能也有居邑,应即今大同云冈以西的武周山,当时应属犬戎胡,后来著名的云冈石窟即在道北武周山南麓开凿。大同盆地一带是游牧民族重要根据地,后来北魏也在这一带兴起并以大同为都城。可见本书与《尔雅》说的“西陵北隃”是雁门并不一致。本书所指的雁门关是前文的“髭之隥”。
这里的描述是很合情合理的,符合地理气候常识。初春从南往北远行,出其不意的寒冷天气是始料不及的,何况已经到了后来称为塞上的寒冷之地。天子出征,不是一个人一辆马车,也不是一伙人,几十辆马车。而是上万人的国家常备军“六师”,在当时规模和战斗力是威震四方的,所以穆王天子才能远行四方。说是远征,不止是远游,更是巡狩;虽说没有打仗,但政治军事意味浓厚,是巡视天下,展示实力,行使权力,比如重新确立河宗合法继承人,压迫犬戎等等。
〈原 文〉己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
【今 译】
(五天之后)己亥日,到达“焉居禺知的平原”。
﹝说 明﹞
据王书、郑书,各家意见中有认为“焉居”也许就是后来的焉耆、义渠;“禺知”或即“禺氏”、后来控制了河西走廊的“月氏”,根据上下文里程位置及本区域地貌推断该地为今内蒙古清水河县北部的浑河平原。穆王的行进路线应是从大同往西经过左云、右玉,到达内蒙古清水河。
而就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以下或简称“谭图集”)“西周”来看,这里当时是鬼方活动的区域。有学者认为“禺知”即禺支、禺氏,就是后来的月氏。但月氏长期活动在河西走廊一带,与浑河平原之间相隔太远而且要经过腾格里、巴丹吉林这样的“流沙”。《逸周书·王会解》即言“禺氏”在西,而其后附的“伊尹四方献令”言“月氐”则在北方。而且这里仅仅说了地名,并无当地头人出面拜见穆王。可见当时还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大概是游牧民族迁徙所致,也属正常。
谭图集“商代”显示,这一带是危方、下危。
谭图集“春秋时期”显示,晋中有隗、狐氏,晋北到内蒙古土默川平原一带是楼烦,陕北黄河西岸则是白翟,鄂尔多斯、榆林一带则是林胡(林人)。
谭图集“战国时期”显示,晋北是楼烦,陕北一带是林胡(林人),内外蒙古广大区域是匈奴。
〈原 文〉辛丑,天子西征,至于䣙人。河宗之子孙䣙柏綮且逆天子于智之□,先豹皮十,良马二六,天子使井利受之。
【今 译】
(两天之后)辛丑日,天子向西进发。到了䣙人地方。河宗的子孙䣙氏柏綮就在“智之□”迎接天子。先送来豹皮十张,良马十二匹。天子让井利接受了这些贡礼。
﹝说 明﹞
䣙人疑即殷商甲骨文的“工上口下” 方,即内蒙古土默川平原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往西到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一带,因为这一带河岸经常发生山坡河岸垮塌,尤其雨季洪水爆发经常发生崩塌,所以此处得名“䣙”。而甲骨文里将筑城工具“工”反着放在祭器里,显示这个地方筑城经常受到坍塌威胁,故而只能依崖挖窑洞居住。临近黄河及其支流河道的陕北晋北农村,这样的情况在今天依然经常发生。这里的“䣙”应该与“倗”不同,根据近年考古发现在山西运城绛县横水镇发现倗国墓地,说明倗国西周初期中期存在于这一带。郑书引于省吾说“䣙人”就是冯夷、冰夷。然而下面的河宗柏夭也是冯夷之后,则何解?应该是柏夭、柏綮之“柏”,即“冯”、“冰”。 “䣙”为周代的形声字,取代商代“工上口下”的会意字,这在汉字发展过程中属于很常见的现象。这里的“智之某”当为黄河沿岸泽瀑山陵等可观的自然景观,类似于今天景点的概念。
〈原 文〉癸酉,天子舍于漆瀑,乃西钓于河,以观□智之□。
【今 译】
(二天后)癸卯(檀本作癸卯,从)日,天子在漆瀑(泽)驻扎下来,于是往西垂钓于黄河,顺便游览“□智之□”。
﹝说 明﹞
漆瀑(或言泽)疑为浑河,漆是说明河水浑浊发黑。虽然再往北有大黑河,然而与方位不合。下文之渗泽倒是有可能指大黑河所成之湖泊洼地。按其方位,即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商代地图上“而沚”的位置。“智之某”既然有可观之处,很可能为具有特色的自然奇观,或为历史遗迹,而不可能是当时的人文之处,那就不是用“观”一词了。1997——2004年发掘的清水河西岔文化遗址包含商周时期。这里的黄河及后代长城相接处现在设有“老牛湾国家地质公园”。既然是地质公园,西周当时已然可观了。按照行程推断应该就是今内蒙古呼和浩特清水河县西岔文化遗址一带。可观之景应指浑河纳清水河后入黄的下游河段,为“覆土砒砂岩”地貌,据《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12年第5期陈唯达“黄河砒砂岩:种地非良田,观赏如画卷”一文,称其特征为“艳压丹霞,形似雅丹”的特征,的确为值得一观的奇特自然景观。
智之某:疑似内蒙古清水河一带的覆土砒砂岩
〈原 文〉甲辰,天子猎于渗泽,于是得白狐玄狢焉,以祭于河宗。
【今 译】
(一天后)甲辰日,天子在渗泽打猎,在这里捕获了白狐狸和青狢,用来祭祀河宗。
﹝说 明﹞
渗泽应该是土默特左旗西南方向类似于哈素海的河迹湖,或可以视为哈素海的前身。此地3000年前生态环境良好,水域面积更大,是打猎的好地方。因为盛产鱼类,故而多鸟,也有白狐、玄狢这些掠食鱼鸟的奇异兽类。狢,后代常写为从豸的“貉”,虽然笔画繁复,实际上犯了“指犬为貓”的错误,狢属于犬科动物,而不是豸所代表的貓科动物,详见张钦恒《字觉:汉字树图梳理与“无理字”初探》一书②。而土默特左旗察素齐镇一带正是当时䣙邦所在。
〈原 文〉丙午,天子饮于河水之阿,天子属六师之人于䣙邦之南,渗泽之上。
【今 译】
(两天后)丙午日,天子在黄河弯曲的河道边宴饮,天子将六师人马驻扎在䣙邦南边渗泽岸边。
﹝说 明﹞
这里的河水之阿,疑即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什四份与土默特右旗八里湾接界黄河向北突出急弯一带。这一带今天仍有“黄河旅游度假区”,可见自然风光更胜一筹,古今犹然。
六师:郑书引黄以周的说法认为是“万有五千人,车五百乘”。而《周礼·夏官·司马》则云“一师一万二千五百人,车四百乘”,则六师多达七万五千人。总之六师的总人数在一万五千到七万五千之间。另外成周还有“八师”,按此标准则达十万人。
〈原 文〉
戊寅,天子西征,鹜行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河宗柏夭逆天子燕然之山,劳用束帛加璧,先白□,天子使祭阝父受之。
【今 译】
三十二天(两天)之后的戊寅(戊申)日,天子向西进发,飞速行进到阳纡之山,这里曾是河伯冯夷设立都城的地方,这就是河宗氏族。河宗柏夭在燕然之山迎接天子,用一大束帛加上一块璧作为慰劳品,以白□为先礼,天子让祭阝父收下贡礼。
﹝说 明﹞
顾实认为是戊申即两天后,根据下文推算,两天合理,如为三十二天则有大段脱漏。根据下文及第四卷总结行程计算里程一段内容及这里的时间行程推算,阳纡之山应为黄河北岸包头西北的乌拉山,主峰大桦背山海拔2322米。其南为后套平原和黄河西北向东拐弯处,即今天内蒙古包头一带。
杨纡之山:乌拉山 杨纡之泽:乌梁素海
《尔雅·释地》:秦有杨陓。
《逸周书·职方解》:河内曰冀州,其泽薮曰杨纡……
《周礼·夏官·职方氏》:冀州,……,其泽薮曰杨纡……
《山海经·海内北经》“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阳汙之山,河出其中……”。
《吕氏春秋·有始》:何谓九薮?……秦之阳华……
《淮南子·坠形训》:何谓九薮?……秦之阳纡……
《淮南子·修务训》:“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应即纡)之河。”
【按,可见阳纡、杨陓、杨纡、阳华、阳盱等所指同,既为山名亦为薮泽名,山泽互名。泽即后世之乌梁素海,山即乌拉山。究其本义,当为“杨纡”,得名来自山下湖滨盘曲的胡杨林。】
河宗:河套地区 杨纡之山:乌拉山
关于河伯冯夷的传说很多,甲骨文里“河”是商王祭祀诸神中尤为重要的一个,权能很大。而且文献说他是住在北方的,就方位来看,河伯一定住在黄河沿岸,黄河最北的包头一带,是与文献符合的。当然这一区域的西边边界甚至包括河套正北阴山。而下文的燕然之山,就是靠近黄河的大狼山。距离燕然之山为当天行程的“黄之山”应该是近旁西边的呼和巴什格。
燕然之山应为内蒙古后套平原北的狼山山脉大狼山山峰,海拔1854米。前文已有在土默川平原有河宗之子孙䣙柏綮。西征结束穆王才宣布柏夭是合法的河宗,联系下文可知,这个柏夭在后套平原,也是河伯的后代,谁才是正宗的河伯继承人,当时似乎没有定论。
偃然之山:大狼山
䣙柏綮对穆王是一般的礼节,而柏夭不光献厚礼,更为穆王举行两场祭祀大典,后来又作为穆王西征全程的向导,立下了大功,所以穆王在西征结束后宣布柏夭是真正的河宗,即河伯的合法正宗继承人。这显然得罪了土默川平原的䣙柏綮,而这里南边就是后来与周为敌的犬戎,䣙邦柏綮一族显然会站在犬戎一方而不利于周邦。
祭阝父,即《左传》言及的祭阝公谋父,《左传·昭公十二年》“子革对灵王”一节提到用来规劝穆王爱惜民力的《祈招》一诗的作者。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该诗表达出来的劝讽之意与下文穆王的自省前后呼应。
与已知的考古发现对照,可知从山西大同盆地到内蒙古河套地区的清水河、托克托,均有仰韶和龙山时期的文化遗址以及细石器遗存,而呼和浩特和包头均发现有同期的细石器文化遗存。可见当时这些地区都有人类活动,或许与这里的河宗有关联。
〈原 文〉
癸丑,天子大朝于燕然之山,河水之阿。乃命井利梁固,聿将六师。天子命吉日戊午。天子大服:冕祎、帗带,搢曶、夹佩、奉壁,南面立于寒下。曾祝佐之,官人陈牲全五□具。天子授河宗壁。河宗柏夭受璧,西向沉璧于河,再拜稽首。祝沉牛马豕羊,河宗□命于皇天子。河伯号之——帝曰:穆满,女当永致用时事。南向再拜。河宗又号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之珤,诏女昆仑□舍四,平泉七十,乃至於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珤,赐女……晦,天子受命,南向再拜。
【今 译】
(五天之后)癸丑日,天子隆重盛大地在燕然之山脚下黄河岸边河道弯曲的地方举行朝觐之礼。于是命令井利和梁固两人统帅六师。天子下令说五天之后的戊午日是吉日。(这一天,)天子身着盛装,头戴冕旒,系着朱红腰带,插着笏板,左右腋下佩玉,双手捧着玉璧,面朝南(面对黄河)站立在寒祠之下,行两拜叩首之大礼。曾祝在一旁帮助天子行礼,祭司摆好五种□牺牲:全马、全牛、全羊、全猪、全犬。天子将玉璧呈给河宗柏夭,河宗柏夭接过玉璧,面朝西方(面朝上游甚至河源昆仑方向)将玉璧沉入河里,两拜并叩首行礼。司祝将牺牲沉入河里。河宗□向皇天子山方向请求赐命。(开始降神,柏夭成为河伯的化身,代河伯为天帝向人间传言)河伯大声喊道——“天帝说:穆王姬满,你理当永远治国秉政。”穆王向南(面朝河水)两拜以示感谢与领命。河宗又大声喊道——“天帝说:穆王姬满,给你看舂山的宝藏,命你在昆仑山□停驻四地,经过了七十眼泉水之后,才能到达昆仑山的鞍部垭口,再去看舂山的宝藏,赏赐给你……”(后面的言语)含糊不清(祭礼结束)。天子接受了帝命,向南行再拜之礼。
﹝说 明﹞
承前戊申日是五日,若不改则戊寅到此日为三十五天,又应有大段脱漏才讲得通。燕然之山到底是哪座山?有说法以为是贺兰山,但根据文中的西向沉璧于河,可知此山一定在黄河东岸或南北岸,但绝对不可能在黄河西岸。所以排除了贺兰山。而且据郑杰文的解释,燕然疑为偃然,低缓貌,不可能是高峻挺拔的贺兰山。还有说法以为是内蒙古乌海一带的大桌子山,但是位置在河东,必须渡河方到,书中此处没有渡河的内容,因而可以排除掉。符合上述条件的最可能的就是大狼山。“燕然之山”即海拔1854米的大狼山,四山之中另外三山高度接近,只有此山最为低矮,故有“偃然”之称。另外三山分别为“阳纡之山”即海拔2322米的乌拉山,山之西麓即同名之阳纡之泽。 下文的“黄之山”即海拔2364米的呼和巴什格,与燕然之山极近,与次日进行祭祀相合。东部柏綮则有 “事皇天子之山”,即海拔2337米的今九峰山(又名大青山)。历来为河宗神山,故而穆王祭河,柏夭要向其请命。柏夭这里的形象是天下大巫通天教主,他装神弄鬼,成为神禖,沟通了人神两界,代皇天子与河伯向人间传命,故而对穆王直呼其名,最后祭礼结束之时,故意装做口齿不清,言语含混,晦涩难明,降神之礼随之结束。至于柏夭在祭祀中直呼穆满之名,则与《淮南子 泛论训》所言“祝则名君”相合,平时场合名君是忤逆大不敬之罪,但是在祭祀仪式中,代神传言的祝者则要对君王直呼其名,以显示神的权威,令人更加深信不疑。郑书引唐兰据穆王时器即铭“穆王”,可知“穆”即为生前之号,非特死谥。寒,依郑书引杜注云“司寒,玄冥水神也,此古谓水神曰寒之证”。则“寒”为河伯之祠。
董旭等人编的《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科学考察集》一书称③,“大通河发源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境内托莱南山的日哇阿日南侧,有泉眼108处,以大气降水和冰川消融为补给来源,河源海拔4812m”。【按,泉眼何止七十,都过百了。当然泉眼这种微观地貌,三千年间可能有了较大变化,尤其是河源冰川,在三千年间一定有所消融退缩甚至局部消失,河道缩短或者变长,源头冰川可能也随之发生变化,今日之河源应较三千年前更加靠上游就是西边海拔更高的山顶,或是下游就是东边海拔更低的山麓。更多资料都认为大通河源为天峻县沙果林那穆吉林岭东端的扎来掌。其实这两种说法差别不大,两座山峰的实际距离也很近,也都在疏勒南山、托来南山和大通山三条山脉交错处一带,古今源头具体地点可能有所不同,属于微观地理问题,有待专业意见或实地考察。】
〈原 文〉
己未,天子大朝于黄之山。乃披图视典,用观天子之珤器。曰:天子之珤——玉果、璿珠、烛银、黄金之膏。天子之珤万金,□珤百金,士之珤五十金,庶人之珤十金。天子之弓射人,步剑牛马,犀□器千金。天子之马走千里,胜人猛兽。天子之狗走百里,执虎豹。柏夭曰:征鸟使翼,曰□鸟鸢、鶤鸡飞八百里。名兽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马走五百里,邛邛距虚走百里,麋□二十里。曰:柏夭既致河典。乃乘渠黄之乘,为天子先,以极西土。
【今 译】
(第二天)己未日,天子盛大朝拜黄之山。就打开察看地图阅读册典,观看天子的宝物器用。说:天子的宝物——玉果,璿珠、烛银、黄金形成的膏状物。天子的宝物价值万金,□(阙文疑为卿、公、侯之类较高级爵位)宝物价值百金,士的宝物价值五十金,庶人的宝物价值十金。天子的弓叫射人,步战用的剑,犀角□(象牙或为犀象之形的青铜器,阙文疑为象)彝器价值千金。天子的乘马日行千里,胜过猛兽。天子的猎狗可以奔跑百里,搏虎抓豹。柏夭说,远飞的鸟使用羽翼翅膀,叫□鸟鸢、鸿鹄飞八百里,出名的猛兽用脚□奔跑出千里,狻猊□野马可以跑出五百里,邛邛距虚可以跑出百里,麋鹿□跑出二十里。说:柏夭已经完成了向河伯致敬典礼。于是乘坐“渠黄”马拉的车子,作为天子的先驱,去走遍西土。
﹝说 明﹞
黄之山,疑为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狼山山脉主峰呼和巴什格,海拔2364米,这里是黄河西北角大拐弯处,也处于当时中土与“西土”、“西膜”的分界线上,也是当今科学概念上地理、气温、降水、水系、生物、生产方式上的关键分界点,从这里往西,就是乌兰布和、腾格里、巴丹吉林这些“流沙”、荒漠半荒漠的牧区,而此点往东就是是富庶的农耕区后套平原,是黄河最北的河段,古人以为这是天意安排,故而要在这里盛大朝拜河伯、皇天子(天帝),乞求他们保佑赐福。《史记·赵世家》所说赵武灵王兼并了河宗之后,曾登上“黄华之山”,应即指此“黄之山”。
黄之山:呼和巴什格
〈原 文〉
乙丑,天子西济于河。□爰有温谷乐都,河宗氏所游居。
丙寅,天子属官效器。乃命正公郊父受敕宪,用伸八骏之乘,以饮于枝洔之中,积石之南河。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狗:重工、彻止、雚猳、□黄、喃□、来白。天子之御:造父、三百、耿翛、芍及。曰:天子是与出□入薮,田猎钓弋。天子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乐,后世亦追数吾过乎!七萃之士□天子曰:后世所望,无失天常。农工既得,男女衣食,百姓珤富,官人执事。故天有时,民□氏响□。何谋于乐?何意之忘?与民共利,世以为常也。天子嘉之,赐以左佩玉华也。乃再拜顿首。
【今 译】
(六天之后)乙丑日,天子向西渡过黄河。【原文缺失】这里有温暖的河谷和乐的都邑,是河宗氏族游居之所。
(第二天)丙寅日,天子的下属官员清点所得宝物贡品。于是命令正公郊父接受敕令,传命休整马匹检修车辆,放马饮水于浅滩乱溪之中,(就是)从积石南来的河水。天子的骏马有:红色的骐骥,黑色的盗骊,白色的白义,踰轮、山子、黄色的渠黄、枣红色的骅骝,耳朵是绿色的绿耳。狗有:重工、彻止、雚猳、□黄、喃□、来白等等。天子的御手有:造父、三百、耿翛、芍及四人。说“天子这样和很多人一起出□入薮,围田打猎钓鱼射鸟。”天子说“哎呀,我这人德行不够圆满,就是喜欢找各种乐子玩,后代也许追论数说我的过失吧!”七萃之士□对天子说:“后世人们之所期望,是不失去天常。农夫工匠都生活自得,男女老少衣食无忧。百姓富裕,官吏管理政事。所以上天有时节,下民宗族□都会应之如响□。这哪里是谋求快乐?这哪里是把民意遗忘?与下民共享利益,世代以为天常”。天子认为说得很好,把左边的佩玉赐给他。其人就再拜顿首谢礼。
温谷乐都:湟水谷地
﹝说 明﹞
向西渡过黄河,其地当在今天甘肃永靖西河镇、盐锅峡镇与青海民和、乐都湟水谷地一带。
湟水谷地何以能称为“温谷乐都”?主要由其位置、地形与气候决定,见下资料。
湟水谷地生态环境良好。因海拔相对较高,空气湿度不大,夏季十分凉爽,是消暑度夏的良好场所;冬季又因河谷静风与焚风效应,气温相对温和,生态景观具有多样性,浓缩了荒漠草原、干草原、草甸草原和森林、高山草甸、冰川等各种景观类型。尤其是海拔2700-3300米的森林与草甸草原带内,白桦林的皎洁、红桦林的炽热、青扦、冷杉林的挺拔、圆柏林的坚韧……以及青翠碧绿的草甸草原景观,让人目不暇接,如果是夏季,缓坡地上大面积绽开的油菜花,宛如黄金地毯,让人疑为江南。湟水谷地农业资源优越,流域面积1.6万平方公里,仅占青海全省面积的2.2%,耕地面积却相当于全省的56%,并养育了全省人口的61%。(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本段之前有大段脱漏,内容包括第四卷结尾“里西土之数”一节提到的西夏氏,穆王当在这六天(甚或六十六天)之内从内蒙古狼山沿黄河岸边一路南下,应经过了宁夏,进入甘肃,巡视了临夏一带的西夏氏。今地有二解,一为临夏市区,一为广河县。主要分歧在于对大夏川的认定。如果古代的大夏川即今大夏川,则“西夏氏”在临夏市区,发现有枹罕镇王坪遗址,该遗址缺乏资料,大致是出土彩陶较多,时代应与齐家文化同期或相近。如像河州老马“夏水之变”博客文章(详见本书第三部分“西夏氏”一节)称,今大夏川为自明代以来的误称,今大夏川本名漓水,是黄河支流。而真正的大夏川是当今的广通河,是洮河支流。则“西夏氏”在广河县。《水经注》云“大夏川水出西山”,疑此“西山”应即《吕氏春秋 音初》所云周昭王车右辛余靡被封为“长公”之“西山”,《今本竹书纪年》称“周侯之于西翟”。西山即今太子山国家森林公园(天然林自然保护区)。所以说穆王所到之“西夏氏”,如在广河县,则已然是长公封国;如在临夏市,则东距广河的长公封国不远。其实两地直线距离不到40千米,无论哪种结果,总之都在今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境内。这里有著名的考古发现齐家文化遗址,时间跨度为公元前2200年—前1600年。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原始社会遗址图说》称其“晚期已经进入青铜时代早期,约与中原夏朝同时”。可见此地齐家文化的余绪即穆王时代的“西夏氏”。关于此地考古发现与文献的关系,以及西夏氏与西河,详见本书第二部分第一章第六节。易华《齐家华夏说》一书④,说甘肃广河的齐家文化是华夏文化的源头,是“夏”族的来源,可参。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季札观乐一节载,“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穆王时代秦在陇南天水一带,因为近西夏氏故地受其后裔影响,所以季札所谓“秦风夏声”的谜团,也可以由此解开。现在有《清华简·秦之先》一文的佐证,我们知道,商代后期秦在商的旧都奄(山东曲阜)一带,是与商族关系密切的东方部族。周灭商之后,将与商关系密切的秦族流放在陇西南故西夏氏以东今甘肃陇南礼县一带,其地属长江流域。秦亦从当地之声,故而秦风被季札称为“夏声”,而秦已弃之本乐属于东音,跟夏声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此地在周初时因关陇阻隔,与中原、关中交通其实是没有大道相通的。正如《穆天子传》所揭示的路线,要绕道晋北、内蒙古河套再沿黄河岸边南下,在兰州一带过河,辗转到达此偏僻蛮荒的西陲。据《史记》之《秦本纪》及《 六国年表》前言,春秋秦文公三年即公元前763年才“踰陇”(于《十二诸侯年表》则失录),打通进入关中的道路。
而穆王从河套西北角到达甘肃临夏,当时路程“二千五百里”,今合800多千米,走了六天,平均每天约133千米,相比原书其他日行千里的例子来讲是完全可能的。当然这里或有脱漏,或者行程是六十六天。
温谷乐都,在今青海湟水河谷中下游,有新石器至青铜时代乐都县的柳湾遗址和西宁市的沈那遗址,时代上更接近卡约文化。详见第三部分内容。信史上的“乐都”之名,始于公元397年在此建都的秃发鲜卑南凉政权,不知道当时取名的依据是否与书中此处的“温谷乐都”有关,如果当时人是根据《穆天子传》给此地取名,可见当时人就已经认为书中的“乐都”即指这一带。
在与河水(大通河——湟水)交汇的积石南来黄河支流之浅溪湿地放马休养,可见当时在此跨过黄河是相当容易。所谓的积石应指青海循化县(积石镇)与甘肃临夏积石山县之间的积石峡。“积石之南河”指循化积石峡以下至湟水(实为大通河)入河处甚至稍南的洮水入河处之间的今黄河主道。当时这段黄河显然水量太小,被视为支流而称为“积石之南河”,甚至因为水量太小成为像其它小支流一样的涓涓细流“枝洔”,而以大通河——湟水作为干流称为“河”。至于洮河,当今水量与大通河——湟水不相上下甚至还稍多,估计当时水量即便小于大通河——湟水也不可能是乱溪湿地,因而“积石之南河”的北限应在洮河入河处即今甘肃临夏东乡县,南限则在青海循化积石峡一带。到了《禹贡》所述的战国时期,气候转暖,经过积石峡的南来黄河干流水量大增,不再是涓涓细流的乱溪湿地,再加上洮河注入因而明显超过了西来的大通河——湟水。所以战国人就主张“导河积石”,把穆王时代的“河”即大通河——湟水反而称为“西河”。今永靖湟水下游南岸仍有“西河镇”,是当年汉金城郡治允吾所在。至于西周当时为什么把水量接近洮河的大通河——湟水视为主流,不只是因为水势的原因,主要还有大通河在地理及气候上的很多奇特之处,源于昆仑雪山,在季风区与非季风区、干湿程度、内外流区域等地理气候带上都是向西兀然伸出,有如天意之安排,故而具有一定的神格被视为“河首”。详见本书第二部分“昆仑-河源考”一章。这一带当时是河伯上溯河源礼拜昆仑的必经之路,也是重要的补给站,因而可称得上河伯礼河朝拜昆仑的大本营,故而书中说是“河宗氏所游居”。
根据《山海经·西山经》,自昆仑至积石千七百四十里,而本书第四卷“里西土之数”一节,自西夏氏至河首千五百里,可知西夏氏与积石的位置接近。当然珠余氏的大致位置当在从西夏氏往河源上溯路线的沿线一带。
注释:
①《考古与文物》一九九零年 第二期:燕戈“七萃”及《穆天子传》成书年代
②《字觉:汉字树图梳理与“无理字”初探》 张钦恒 博学出版社 2018年 3月
③《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科学考察论集》董旭、张胜邦、张更权 主编 中国林业出版社 2007年7月
④《齐家华夏说》 作者 易华 甘肃人民出版社 2015年10月
穆王西征路线图 去程红色 归程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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